她溺在那场噩梦里,永远醒不过来了。
他们喊他“余爷”。
他终于又风度翩翩地站在她面前,那个原以为此生永诀的人竟然就在眼前!这多像一场绮丽不实的梦,而她,也只能孱弱地立在飘摇的风里,笑尽苍凉。
三天前,张佳兰接受了一项极为机密的任务,——接应从东北入关的代号为“大炮”的重要情报人员,务必使“大炮”带回的重要情报资料安全到达抗日联合会手中。张佳兰师承云羿,数月来多亏云羿费尽思量苦心栽培,权谋策略、药理毒理、扶桑秘术之类俨然已精熟三分,早可独当一面的,因此云羿相当放心让佳兰初试锋芒。
可是,紧要关头,“大炮”突然不见了。
时间,地点,暗号,一切都契合地天衣无缝。她追踪到约定地点的时候,人,已经不在了。
特有的职业敏感闻到了危险的火药味,事情,早已不在任何人的掌控之下。情报一旦丢失,后果不堪设想。“大炮”若是有失,整条情报链势必全部瘫痪。
城门失火,殃及的,是整个上海滩老百姓的安危!
佳兰就那样站在空茫的大太阳底下,寒得发抖。
下手的,到底是何方神圣?谋杀?抑或?
手心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她凌乱地站在风里,思绪飞快地转过每一个角落。
而那个人,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只是一道极单薄的影子拖过眼角,却足以令她的世界,大厦瞬倾,天崩地裂。
犹恐相逢是梦中。
往年青峰石旁,她竟是把自己生生盼成了望夫崖!盼回的,是一场天人永诀的痛怆,一头撞上青峰石,再无思量。
她幸得尹楚惜出手相救,从此兢兢业业一心只想驱逐日寇,为他报仇。却从来不知道,原来她活着的时候,他也活着。
至此狭路相逢,他细长的眉眼早已没有往日的温柔,举手投足间都是说不出的陌生。佳兰想,他总是看见自己的。却依然只作默然,那样冰冷地抽身远去。只是……在眸光掠过她鬓角的时候,有些许怔忡。
佳兰看得发痴了,两行清泪只顾肆意流出,仿佛天地之间,只剩下了这样两个人。
身后突然一片哗然,踢踢踏踏的脚步声一阵盖过一阵,有人老远便扯着嗓门喊:“余爷!”
佳兰浑身的血液都涌上了脑门,整个人顿时紧张起来!
商会会长余均,近来崛起的上海滩新秀,手段毒辣老道,甫一出道便在上海滩混得风生水起。他的大名,佳兰是早就听说过的,却从未见过其人。
她猛地转过身,果然!那把枪黑洞洞的枪口正对着她的胸膛!
那个人,细眯着眼睛戏谑地打量她,握着枪的手微微上扬,面上的表情那样云淡风轻。此时,商会的其他头目早已团团围上来,有人惊讶道:“余爷,这是怎么回事?”
佳兰的心在扑通扑通地跳,为什么……会这样?他不是余均!不是!世上怎么可能会有两个长相如此相似的人,他叫张承宪,是上海近郊张家岭的孩子,早年入了伍,早已阵亡在战场上。就算侥幸还活着,也不会是现在这个臭名昭著的正用枪口对着自己的伪商会会长余均!
佳兰心绪不宁,实在不愿相信眼前这个人便是自己朝思暮想的情郎。
那人戏谑地笑道:“这不是尹二爷府上的新贵人吗?”
他手下的人一副了然的表情,齐声附和:“难怪余爷这么大的火气,听闻尹府上的丫头个个都是张牙舞爪的……”
“这又算得什么?各位恐怕还不知道吧……”他甚而连保险都没打上,便拿起手枪咚咚地在佳兰脑门上敲了三下,“这个女人……这个女人……水性杨花啊!从前跟我怎样的甜言蜜语啊,一转眼就给尹楚惜那小子投怀送抱了!我这座小庙供不得大佛啊……”
众人哄笑不已,现下便有人道:“余爷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啊,这样的庸脂俗粉……啧啧……”
他微翘的嘴角依然挂着笑意,眼里,却早已凝了一层冰霜。
佳兰死死地盯着那个人,原来是他!真的是他!
眼角微潮,多年的委屈一股脑儿涌上心头,她哆嗦着僵硬的身体,小心翼翼地问道:“真的是你?你可知道,我为了你差点……”
差点,一缕芳魂孤单地上了黄泉路,百转千回也找不到奈何桥前的你。
半句话终是噎在了心口,她倔强地咬着嘴唇,眼泪吧嗒吧嗒地掉了下来。那人却是看也不看,冷笑道:“尹楚惜把你捧上了天吧!难怪!”
“二爷对我有救命大恩!容不得你半分指摘!”佳兰怒道。
余均猛然也被佳兰的气势震慑了,竟有些恼羞成怒,枪口深深地抵着佳兰的胸膛:“你以为我不敢杀你?尹楚惜的人,我也动得!”
佳兰闭上眼睛,倒吸一口凉气,那个人,真的死在战场上,再也回不来了。她突然绝望地大喊:“你不是余均!不是!你叫张承宪!”
余均不安地环顾四周,陡然又盯着佳兰,恶狠狠地道:“那么,你就去死吧!”
她清楚地听到了扣动扳机的声音,仿佛又带着子弹穿膛而过的痛怆,那样真切地,几乎要把人的耳膜撕裂。可是,却怎么也看不见那个人的表情,泪眼朦胧中,只有一个扬长而去的冷漠背影揉碎在镜雾里。
她痛彻肺腑。
佳兰抚胸蹲坐在茫茫人海里,眼底是一片凄凉的空茫。哀,莫大于心死。那个曾经让她心甘情愿痴等数年的傻小子,再也,回不来了。
大洋商会会长,曾经是尹楚惜的职务。商会被日本人控制之后,尹楚惜便毅然卸任。而那个人,竟堂而皇之地入主商会,出任伪商会会长,干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便是人们俗称的,汉奸。
她情愿他,死了。
佳兰醒来的时候,云羿正焦急地在她的病床前忙前忙后。早晨第一束暖阳在小轩窗口伸进了枝蔓,温柔地轻抚她苍白的面容。
尹楚惜也在屋内焦急地来回踱步,一袭素淡的长衫使他在憔悴的清早更显得突兀的消瘦。
“醒了?”云羿温和地给她掖了掖被角。
佳兰空洞的眼睛里滚落几滴泪,虚弱的身体戗不住煎熬,竟在微微发抖。
“事情……我和二爷都知道了……”云羿望着一旁的尹楚惜,眼神里渗出了悲伤,忙转身细语安慰道,“二爷散出的人都去调查了,一有消息便会回报……你便好生休养吧。”
尹楚惜向着佳兰投来一个镇定的眼神。她似乎仍是不放心,挺着虚弱的身子,一把抓住云羿的袖口,轻声道:“恩师,我怀疑‘大炮’在张承宪……不,是余均,余均的手上……”
云羿心疼地扶她躺下,突然又转过身神情复杂地与尹楚惜对望了一眼。
尹楚惜颇为漫不经心地把玩着翠绿的玉扳指,低声道:“真是……好精准的枪法啊……”
云羿愣了一下,含义深刻地回答道:“二爷真是说笑了,这颗子弹,还差着一公分才射中心脏呢。这枪法,可说不上精准。”
这句话震得佳兰一个激灵,恩师话里有话,这她是懂的。难道是那个人……手下留情?决然不会这样巧!重要情报员“大炮”就消失在他现身的地方,个中细情会丝毫没有联系?
迷离的眼神渐渐飘出了窗外,外头依然是一片明媚。她却像蜷曲在冰冷刺骨的河水里,再也看不到微光渺茫的希望。事情,怎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