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近郊,青峰石旁,那一丛廖红花润着细密的春雨,红的像是滴了人血。
这里有个传说,原先廖红花粉艳如美人双唇,娇艳中更有份淡薄素雅之美,断不似现在这般红艳夺目,染了胭脂一样的红泪。那时上海近郊的住户有位张姓女子,生得貌美,心性也是极好,正是二八芳华,就将一颗心许了远走的儿郎。外面风言流传,说是她那年轻的玉郎早已在外娶了美娇娘。张姑娘倒是至性痴情,天天来到青峰石旁采那廖红花,巧手穿云,便是一个香囊。盼着儿郎早归,也几乎生生将那单薄的身子盼成了望夫崖。
那儿郎倒是没有负了姑娘的心意,来了信说是自己参加了部队,跟着部队打鬼子,近来便要回来探亲与姑娘做那比翼双飞鸟。姑娘满心欢喜,天天问了云儿问风儿,盼了星星盼月亮,玉郎没盼来,却盼来一纸阵亡通知书。那玉郎,那清风朗月的玉郎,早已生生死在了鬼子刀下!烈性的姑娘,一头撞上了青峰石,鲜血染得天边晚霞一片红艳!
这是当时的上海滩人人都知道的故事。就中更有痴儿女,痴儿女。
从此,廖红花便改了性,连天的浓艳妖娆如血,潋滟成天边漫漫缱绻的红烛帐里相思浓,见证了十里洋场多少荡气回肠的美人吟。
那花啊,竟是一世双生。
僻静的厢房一隅,总有一股幽深的檀木香味儿,隐隐地一阵一阵直扑入鼻息。俨然像是埋了一个陈酿一样的故事。
外头阳光正媚,花月正好。
复古精致的躺椅正撇在厢房里摇摇晃晃地荡着,那人嵌在躺椅中懒洋洋地闭着眼睛养神儿,一阵微风吹来,轻抚脸颊漾起一丝痒劲儿,煞是舒适的。
他突然一脚抵地,刹停了摇摇晃晃的椅子,惊得旁边正自为他舒络筋骨的女子花容失色。他却不紧不慢道:“以后这些事,就让云羿做吧。”
那女子唯唯立在一旁,竟也不敢说话。
他陡然睁了眼,瞳仁里映着那女子一片惶恐。他叹了一口气,似有无奈:“怎么是你?”
“若然……二爷以为是谁?”那女子骨子里也有三分刚硬,此时竟像换了个人似的,全然没了方才的唯唯诺诺,回口道:“妾身这样不招二爷待见么?二爷眼里全无妾身,这倒也罢了……”
他没有作声,心里不无愧怍,听得倒是很认真。
原来,这人便是十里洋场只手翻云的上海王,讳尹楚惜,黑白两道俱是很有门路,此人虽出身黑道,他领导的联合会却是很正派的抗日组织,惩奸除恶,誉满沪上。
眼前这个女子便是这尹楚惜的元配夫人,小字绣娘,尹二爷很是不待见她,这里头也自然另有一段公案。偏生这绣娘夫人不知进退,愣是往尹楚惜枪口上撞:
“若然不是妾身卖相与那梅子有三分相似,二爷当初也断不会迎娶妾身过门吧?”
一枚指节扣在碧澄的玉扳指上,关节处已是隐隐发白,分明是很深的怒意,仿佛陈黑天幕下正待蓄意而出的暴雨,他从来没有这样忍耐过,偌大一个上海滩,也断然没有人敢这样公然挑战他的威严。
那个名字,现在听来,依然是痛彻肺腑。
梅子黄时雨。
她嘴唇微颤,神色惊惶,到底是有些后悔了。尹府上下都不敢触碰的禁忌,她竟这样皇而堂之地在那个人心口上撒盐。正恍惚间,突然听得“啪”一声巨响,眼前那人愤而拍案坐起,手指直指门外,怒道:“你给我滚!谁叫你提她的?!”
她心伤不已,从前虽知他对自己并无半分情意,然则也是礼遇有加,从来没有今天这样让她下不得台面的。一时间,这许久来的委屈、心酸像荒草一样疯长,堵得心口涩涩的难受。她捂了脸,嘤嘤地哭着便跑开了。
这一跑不打紧,倒是险些儿与推门而入的云羿撞个正着,云羿踉跄着差点没站稳,稍微定了神方才看见绣娘夫人捂着脸神色凄惶地跑了出去,素淡的旗袍裹着踉跄的身子隐在微凉的晚风里,滤过万般无奈。云羿黯然神伤,对她有几分同情,却也不好说什么。
那个人目光悠远地盯着窗外,正自发呆。
“二爷又想姐姐了?”云羿跨过门槛,朝着那人道。
他没有说话,反是转过头来,怔怔地盯着云羿。隔着多久的霜华啊,仿佛在镜雾里捕捉曾经那个窈窕的至性女子的半分光影。末了,浓浓的失落阴霾一样笼上心头——纵然再像,她终究不是她啊。
云羿走到跟前,温柔地拿了条小软被为他轻轻盖上:“这天时,也是有些凉意的,二爷身体要紧。”
他闭上眼睛,神态很是安详。云羿笑着说道:“夫人可是又与二爷讨嘴儿了?二爷不理便是,又何苦把夫人气成那个样……”
尹楚惜见云羿有意开解,也不好拂她的意,便道:“她就在那里给我舒络筋骨,我原道是佳兰又不用功,跑这儿来给我胡闹,还叫她从今而后这些事都不用做了,交给你做便是了……”
云羿笑道:“谁料想,睁开眼,哪儿有个佳兰哟?偏偏是夫人想二爷想得紧……”
尹楚惜心情稍有好转,笑嗔道:“少贫!”突然又像想起了什么,忙问道:“佳兰这几日身体可好?功课可有用心的?心情可还舒畅?”
云羿咯咯地笑了起来,过了好一会儿才说道:“佳兰这个小妮子可是福不薄哦!难为二爷这样惦记她的。二爷就是把她交给了我,也是这样不放心的。”
他突然一怔,眼底一片蓊郁漫着深不见底的忧伤,凄然道:“这样好好的姑娘,就该在寻常人家好好地过日子。学些杀人的毒理,学些在这乱世里生存下来的勾心斗角,都是戕害人的!”他复又转过头来,悲凉地叹了一口气,“你也该是这样好好的姑娘……这么多年,可是苦了你们了!”
她眼底依稀缠着雾气,眼泪就这样不争气地淌了下来,这么多年,苦了姐姐,也苦了自己了!
两人各揣心事,想着那些纠缠不清的过往,谁也没有再说话。
门就在这时响了起来。
屋外旖旎的风光浸着早春煦暖的朝阳,像一张大网玲珑地网住屋里不一样的空茫。
那双血手艰难地抚过红漆木头门,重新整饬的木头门上赫然拖了三根血指印,一张苍白的脸带着疲累的表情缓缓从门后头探出来,微弱的喘息显然盖过了沉闷空气里所有充溢生机的声音。她空出的另一只手紧紧地捂着胸口,依然无法控制喷张的血脉涌出汩汩鲜血,粉白的旗袍几乎辨不出原来的颜色,早已鲜红一片。
从来处变不惊的尹楚惜突然心头一震,霍地从躺椅上站了起来!
云羿早就赶前一步走到门口,赶忙扶住了那个虚弱的正要倒下的身体,她在害怕,她能够真切地感受到自己的身体正在不受控制地微微发抖,从来也是见惯了大场面的云羿竟然也在害怕!她害怕,突然又有一个鲜活的生命就那样仓促地溜走,冰冷地变成躺在十里洋场的另一个故事。
沾满鲜血的双手紧紧地扯着云羿的衣角下摆,空洞的眼睛里竟有血泪溢出,那个人艰难地重复着同样一句话:“为什么……情愿他死了……情愿他死了……”
“佳兰!佳兰!”云羿扶着那具虚弱的早已没有灵魂的躯壳疯狂地大叫,蓦然又转过头向着尹楚惜焦急地喊道:“二爷!是枪伤!是枪伤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