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2019年11月2号,周六,早上7点闹钟响起,起床。
这一天是半年一次体检的日子。
他那个时候还在江海生化所上班,虽然实验试剂具有潜在的致癌危险,但比起那些每天接触不同毒性试剂的其他部门的同事,他的工作安全系数还是蛮高的。那些同事,国家规定用人单位给员工提供至少一个季度要做一次全身“彻查”,尽早尽快地将生理危险信号准确定位并彻底消除。可是即使这样高频率的体检,一些致命疾病还是不期而至,许多研究员年纪轻轻就被宣告死期将至。此后的三年或五年他们要遭受身体和心理双重折磨。即便是对生活抱有极其乐观态度的人,当死亡明确的一步一步走来时,心态也难免一点点濒临奔溃。
如何安抚这些受伤的心灵,成了一个亟待解决的问题。
体检很顺利。扫码下载APP,手机号注册账户,结果将于三个工作日之内发送到用户的“我的体检单”。
两天后,此次体检结果显示他的身体健康状态为“良”,除血压偏高、体重偏瘦、甲状腺回声不均匀等症状外,无其他明显疾病征兆。体检单划到最底部有一个选择题,题面内容为:
【尊敬的X先生,您好。我们是国民健康民调小组,隶属于国家卫生健康委,现有一个问卷调查需要您的配合。
在未来的生命续活期里,假如您处于以下四种境况,即心甘情愿结束生命、罹患绝症、对生活极度绝望或被判处死刑,您是否会愿意接受安乐死?(是),(否),(不确定)】
他微笑着摇摇头,大拇指点击“是”并指纹识别提交。
“非常感谢您对本次调查的支持,我们将在以后的每次体检结果出炉之后向您提出一份同样的问卷。祝您身体健康、生活愉快。”一条卫生委的短信发送到他的手机。他看完之后,习惯性地删除了信息,他有重度洁癖和轻微强迫症,不喜欢看到多余的东西出现在他的生活和生命里。
(二)2025年6月11号,周三,早上10点,江海精神卫生中心精神科J810室。
小郁在父母的陪同下前来邹医生咨询室就诊。近半个月来,小郁的失眠情况越来越严重,耳里的幻听声音时而清晰时而嘈杂,时而如蚊叫时而如雷响——
“这妮子长得真是诱人,你看那身材,啧啧......”
“听说她和初三(2)班的大龙在搞对象呢!”
“可不是嘛?有一天傍晚他俩在学校后山的岩洞里不知道做什么,2班李老师带这全班打着手电筒去找呢!”
“听说她还跟社会上一个叫辉仔的小混混搞在一起了,还打过胎。”
“对对对,我一哥们儿跟她一个村的,有一天亲眼看到她裤子屁股后面一大滩血迹,那不就是那个了吗?”
“说不定大龙的死就是这个小妖精害的。”
“肯定是。整个人被人从五楼推下来,脑袋重重砸在地上,跟摔碎的西瓜一样。”
“真可怜。好吓人!”
这些天尤其整宿都不敢合眼。
一闭眼就能看见成千上万颗充满红色墨水的水晶球从天而降,每一颗水晶球里面都掩埋着一张大龙的照片。伴随赤色大珠子一起从天而降的还有如子弹般冰冷的雨滴。水晶球砸在她脚边瞬间撕裂成鲜红的海浪,她顷刻间被这一大波赤色海浪包围住,动弹不得,逃脱不了,叫喊不出。雨弹穿透身体上的每一个毛孔,榨干身体上的每一寸温度。她蜷缩在轮椅上,只觉得周身寒气逼人,颤抖着,抽搐着,呻吟着。
“需要赶紧注射一针氯丙嗪。”邹医生吩咐旁边的护士,一边紧紧握住小郁的双手,嘴里轻轻哼唱着:“那片笑声让我想起我的那些花儿/在我生命每个角落静静为我开着/我曾以为我会永远守在她身旁/今天我们已经离去在人海茫茫......”
在镇定剂和歌谣的催化下,小郁很快陷入了深度睡眠。
“小郁,在未来的日子里,假如你一直处于对生活极度绝望的状态中,你是否会愿意接受安乐死——是,否还是不确定?”
“我,我真的不确定。”
(三)2035年3月20号,周二,江海第五监狱西F12接见室。
外面的真实的世界现在发展成什么样子了,旭仔特别想出去看看。虽然旭仔每天都有1个小时(零点到凌晨六点任意取1个小时)把视觉连通在一个AI清洁工上——仅限于视觉,可以在世界的任何一个角落逗留,但是这样反而让他更加强烈地想要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所以每个月的亲友接见日是旭仔最期待的,就像小时候期待春节一样。一个小时,哪怕简单的聊一些琐事都提醒着他,自己还活着。
“辉仔现在怎么样了?他都好几个月没来看我了。”旭仔问阿惠。
阿惠是他最小的妹妹,今天抱着刚满一周岁的小外甥来看旭仔。都说外甥长得像舅舅,还真有那么回事,小家伙的眼睛、鼻子和嘴巴都跟旭仔神似。
“他上个月走了,安乐死的。”阿惠说,轻叹了一口气:“一年前查出肝癌晚期,他就没有去医院治疗过,不是整天把自己关在家里不吃不喝,就是发疯似的不停地干活。挺可怜的。”
“我知道,他一直对我感到很内疚,但是我俩是兄弟啊!我在心里早就不怪他了。”旭仔看着小外甥的小脸蛋,小家伙正冲他笑:“当初年轻气盛太冲动,我有时候倒庆幸呆在这里面的人是我不是他。”
辉仔是个太容易情绪化的人,忍耐力不够,25年有期徒刑对他来说无疑就是判了死刑。现在死刑犯普遍都申请安乐死,20年来旭仔身边的人陆陆续续以这个方式告别了这个世界。除了死刑犯,还有一些是对未来极度绝望的人。
旭仔服刑期间因表现优异而累计获得减刑三年,支撑他坚持下来的原因除了期盼与家人早日团聚,还有就是对当年的受害家属的亏欠。所以旭仔把这些年的大部分的劳动补贴,托家人转寄给了受害者家属,希望能获得他们的原谅。
“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也会选择安乐死。”旭仔放下了对讲机,转身,背对着阿惠,含泪挥手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