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上了年纪的节奏吗？近处的事情转眼就忘，远处的事情倒是灵光闪现一件一件的冒了出来。
余念把牛奶倒进杯子，放进了微波炉，最近失眠晚上很晚睡，第二天因为女儿要上课所以还要准备早餐，一天睡不了几个小时。现在每天晚上都喝牛奶，就算是起不到什么作用，但是心理上还是觉得也许今天睡觉会好一些。还剩了一点牛奶喝不下，把桌上的纸巾和牛奶杯一起收进厨房，结果牛奶倒进了垃圾桶，纸巾扔进了水池，最近脑子怕是不太灵了。
电话响了，一个陌生号码的短信：“余念，我是秦芳，宫彦病危住院了，我从他手机里看到你的电话。他今天吐血了，可能就这两天了。
看着这一行字，余念忽然觉得好像心口疼了起来，从胸口一股气流往上冒，逼迫着自己有点喘不上气。不知道怎么回复，过了半晌，余念回复：“好好照顾自己，有任何情况一定告诉我，我随时可以回。”余念本来想问，这两天能不能去探望他？但是如果她回去了，他就知道自己真的已经没有时间，如果她的回去是为了抚慰自己，而无法给对方带来慰藉，那不是她的选项。只是这个时候，还有什么决定能够说是对的还是错的呢？
“暂时不用了，他现在每天清醒的时间都不多，有事，我会跟你说的。”
有事，余念大概知道这指的是什么事，而此时此刻，宫彦又在面对什么，即便看到一个不知道是造假的好转的化验单，可是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吐血一般是晚期症状说明癌细胞可能已经扩展，我想他一定知道自己剩下的日子不多了。
又是一个失眠的晚上。余念坐到沙发上，感觉好像今天特别沉，呆呆地仰望天花板，第一次发现石膏线上的纹路有点像麦穗，一颗一颗饱满的麦穗被压得垂了下来，房子自从在上一手业主那购入之后，基本没有在结构上做任何变化，主要就是刷了一个漆做了一个石膏线，买了一个洗手间的梳妆台和女儿的书桌，还有一套沙发，老爸喜欢在客厅边看电视边睡，大部分的沙发不够硬实在不适合老人家睡觉；其他的就连床也没有换过。所有新添的东西都是曾经自己一件一件选好一件一件购置的，而她却好像从来没有意识到这个细节。
时间过得特别慢，等余念缓过神了感觉已经过了很久，看了一眼旁边的挂钟，才15分钟。时间也是一个很吊诡的事，悲伤的时间总是会放大，而快乐的时间总是匆匆而过后戛然而止。
2015年3月16日。很怕安静，安静下来就不能控制思想。昨天在沙发上戴耳机用IPAD放港片，看着看着终于睡着了。3个小时以后闹铃响了，开始准备给女儿做早餐，今天做三明治，女儿喜欢里面的培根和火腿。因为有她，所以余念继续每天日常的生活；因为有她，所以余念仍然可以感受到幸福。有人总是觉得一个离婚的女人带着一个孩子生活会非常不容易，脑补的画面中，一个女人带着娃含辛茹苦，“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问题是，哪个女人带娃不容易，即便是有老公的，带娃不一样含辛茹苦，何况又有几个老公是可以真正当一个劳动力带娃的呢？这个社会对男性的宽容实际也造成了不少女性的不幸，这些宽容不仅是男性自己构建的，不少女性本身也是其始作俑者。
幸福之所以幸福，是因为它实属不易；不幸之所以会被共鸣，是因为这才是更多人的真实生活。接受生活的不完美，是这些年来余念一直在做的事情，而要做到这件事情实在是太难，不断肯定否定再肯定再否定，经常迷失找不到自己然后继续坚持，但是她还是在想，自己不是生活在别人的以为里，不会因为别人认为你幸福而真的幸福，也不会因为别人认为你不幸而真的不幸，除非你真的相信了别人的以为。而正是因为女儿，她才时常可以感受到幸福而充实，女儿的存在不是负担而是感恩，是馈赠；即使是再让她选择多少次，她依然会坚定地选择和她在一起。唯一让余念动摇的，是自己给的对女儿本身而言是不是最好的选择。夫妻两个人的分开如果无法避免，她希望对女儿的安排是建立在对女儿最好的基础之上。
电话又响了，短信的声音。7点不到，这个时候不会有广告短信的，而现在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工作的她，也已经很久没有在这个时候收到工作信息。心跳加快，迟疑了几秒，拿起了手机，短信，秦芳发的。
“刚刚，他走了。”
厨房灶台上面，煎培根的小锅噼里啪啦地响。余念关了火，走出了厨房。
“妈，今天早上吃什么呢?”女儿每天早上的例行一问。
“三明治”
余念走进洗手间，没有开灯，拉下了马桶盖，坐了下来。闭上了眼睛，眼泪还是留了下来，虽然是意料之内的结局，但是只要这一刻没有到来，就以为仍然会有奇迹。大口吸气，大口吐气，再吸气，再吐气，几分钟后，擦干眼泪。回了秦芳一条信息，“知道了，尽快安排回南城。”走出洗手间，继续把厨房的火打开，继续没有做完的早餐。
女儿照样7点半准时出门，天色越来越亮了，下了几天的雨停了下来，天边透出淡淡的蓝色，不远处那个工地一如往常地运作了起来，打地基的声音坑坑作响，身边的一切都没有变，一切居然都没有变。
早上，余念给妈妈去了电话，希望她可以过来帮忙带几天孩子。父母有自己的生活，她不能要求他们为了自己的决定而承担伴随而来的后果，她跟妈妈说要回南城几天，因为最好的一个朋友离开了。妈妈马上答应她过来，让她也不要太难过。
11点了，猴子应该是得到了消息，在群里更新最新的情况，遗体告别在17号一早进行，墓碑前几天宫彦家里人已经找好了，需要参加的同学大家提前说一下，群里一片悲伤而压抑的气氛，除了猴子这几个早就知道宫彦身体情况的人，其他的人听到这个消息都很震惊。宫彦一直在班里都是一个好好先生，个性也比较好相处，没事大家还会调侃调侃他，他是余念初中同学里唯一还持续保持联系的朋友。余念这几天总是想不明白，为什么是他呢？可是，你认为对你的生命重要的人，也是芸芸众生中的一个，幸运或者不幸都有可能降临在我们身边任何一个人身上，包括我们自己。
宫彦姐姐宫琴用宫彦手机发来一个短信，“余念，我是宫彦姐姐宫琴，他今天早上离开了，特别跟你说一下。”
“知道了，姐姐，我今天晚上的车到南城，明天会参加。姐，注意身体！”
余念买了一张廉价航空的机票，晚上很晚才到南城，这次来回只有两天的时间，就没有告诉爸爸，在飞哥的办公室窝一个晚上，好在飞哥他们公司南城办事处也没有其他人，基本就是一个小公寓的样子。
晚上跟飞哥和主任吃了个夜宵，喝了点酒，没有多喝，一路大家也都没说什么话，可能因为这两天休息不好，跑得也有点累，脑子里不停闪过各种镜头，一幕一幕，迷迷糊糊好像是睡着了，梦里自己在一个草原，周围都是马，没有人，马在跑，自己也在跑，不敢停下来，闹钟响的时候，自己的眉头都还是紧皱着无法舒展。
第二天，按同学群里大家沟通的时间点抵达了南城的墓地区，快抵达的时候，收到宫彦姐姐发过来的一个短信，“余念，回头你到了，到门口找一下我好吗，我在停车场入口那儿等你。”
“好的，姐。”
到了门口，很快碰到了宫琴，她穿了一件黑色的长外套，直发披肩，体型不像宫彦那么单薄，说话很轻柔。她一眼就认出了余念，看到余念之后就往她的方向走去，眼睛有些红肿，里面看出明显的血丝，早上出门前擦了一点散粉掩盖这几天的疲惫，今天是来送弟弟的，也会见到他的朋友们，一定也要有一个好的精神状态陪弟弟走完最后一段路。
宫琴从包里拿出一个牛皮纸袋，递给余念。
“余念，这是前几个月宫彦问你借的1万块，他交代我们要还给你。他是最后才知道自己可能日子不多了，交代了几个事情。”
“姐，这钱我没打算他还，你们现在用钱的地方很多，看看能不能用上吧。”
“不行，这是宫彦最后交代我的几个事情之一，我一定要处理好。”
“那好吧，我收下了。”
余念把背包卸下来，从包里取出一早已经准备好的5000现金，简单用一张A4纸包好的，递给宫琴，“姐，这是我给他准备的，是我的一份心意，最后的时间我也没有做什么，希望能多少为他做一点。”
宫琴接过，说，“好，这是你的心意，我代宫彦收下了。”顿了顿，又说，“侯涛说大伙儿集了一些钱给宫彦，这个钱我会还给他，让他结束后请大伙儿一起吃个饭，辛苦大家陪他走这一趟。剩下的有机会同学一起吃饭的时候用掉就可以了。你的，我就不退了。”
“好，谢谢姐。”
宫彦虽然最近几年没有再经常提起余念，但是宫琴一直都知道，宫彦对余念一直是不太一样的，她收下这份心意，也是想让弟弟知道，他曾经觉得特别重要的人，也同样是把他当成特别的人来对待，希望弟弟可以知道并可以在冷冰冰的那边会感受到一些温暖。
过年的时候，猴子跟余念聊那段时间宫彦的心理状况，想看看有什么突破口可以让宫彦答应他们去看他，聊到宫彦有没有跟她说什么特别的事。余念想起宫彦那天忽然问他借一万块，微信发过来问的，余念秒回了他，“你打电话给我，账号发给我。”为什么借她没有问。
“猴子，宫彦家里是不是有什么困难？需不需要帮忙？”
“为什么这么说，没有听他和家里人提过，这次转肺癌，已经扩散了，基本上就是保守治疗，不做手术。”
余念犹豫了一下，继续说，“要不你迂回问一下他家里，我想可能有我们可以帮帮忙的。”
“是他问你借钱了吗？”
停顿了几秒，余念说：“我是有些担心，不过这个事情你不要直接问他。他上个月问我借了点钱，没多少。本来没往心里去，以为就是应个急，不过他现在的身体情况，不知道有没有关系，也许我们可以帮帮忙。”
“哦，那时候他应该是刚查出肺癌，他们是保守治疗；可能只是想问你借钱，让你记得他问你借过钱而已。”
余念没有回答，不置可否；这个推理是小说里的情节，余念对宫彦的认识和他当天电话的语气，她想并不是这样。
没有设灵堂，也没有追悼会，不知道这是不是宫彦自己交代的，朋友们只是在宫彦送进火化炉之前几分钟见到他的最后一面。余念走上去看到他，这是这个挚友的身体留存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时间，过年的时候看到宫彦已经是瘦到看不到生机，只是没想到这时候看到的宫彦居然又瘦两圈，最后的这几个礼拜的日子，他到底经历了什么？余念扶住了身旁的小白，崩了很久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
“班头，别哭了，大家都崩着呢，这哭下去大家也控制不住了。”
余念擦了擦眼泪，尽力忍住。
宫彦妈妈今天没有过来送行，这样的送行对于一个全力付出的母亲不堪重负。秦芳全程陪伴，带着宫彦的小外甥，那是一个很机灵的孩子，也是全家的宠儿，是姐姐前两年生下的，那时候已经是高龄产妇，这么长时间来到家里的一个小生命，在最后的这段时光也给宫彦带来了不少欢乐。
猴子和余念一起走出内厅，看到秦芳在陪着小外甥玩耍。
“秦芳真的很不错，其实宫彦虽然得了这个病，但是相比其他人，也算是幸福了，至始至终，家人和秦芳都在身边照顾他。他妈和姐都对他很宠。”
找了一个机会，余念走上去找到秦芳。
“秦芳，谢谢你发消息给我，辛苦了。”
小外甥交给了姐夫，秦芳和余颜聊了几句。
“没什么辛苦的，都是他自己家里的人在忙。”
“有什么我可以帮上忙的吗？”
“呃，的确有一个事情……其实我和宫彦并不是你们想的那样，我没有你们想的那么伟大，也没有那么悲情。我和宫彦不是你们想的那样。”
秦芳的话，让余念很意外。她并没有接话，秦芳接着说。
“我有我自己的生活和工作，我和宫彦曾经有过一段很好的时光，不过那都过去了”，她淡淡地笑了笑，眼睛里并没有明显的悲伤。“这两年，我们也就是室友的关系，相互照顾一下生活，如此而已。我不愿意你们用那种没必要的同情的目光看着我，我没有你们想象的那么可怜。我会重新回到正常生活的轨道，而这种莫名其妙的同情会让我很不舒服。所以我希望你可以转告同学们。”
“我以为你们还挺好的。”
“这两年，他也完全不管自己的身体，晚上网上跟小姑娘聊天到凌晨2，3点，他以为我不知道，我是都知道只是不说。他自己身体那样还天天熬夜，不是打游戏就是泡妞，你说他不生病谁生病呢？”说这话的时候，秦芳没有看着余念，好像是对着远方的那棵树在述说。
余念很意外，她实在没有想到秦芳会这么说，可是即便她说的是事实，最后一句话也让余念觉得心里非常不舒服。而去跟同学们转告这件事情，自己恐怕也做不出来，对于一个已经离开的人，她希望他可以体面地离开，如果不能在爱的环绕中离开，那至少在看起来围绕着爱的状态下离开。
不过，余念也知道，眼前的这个女人曾经是用心来爱着宫彦，久病床前无孝子，更何况是一个没有婚姻关系的男女朋友，能够做到不离不弃已经实属不易。余念固然是希望宫彦的离开，可以有一个深爱他的人在为他流泪哀悼，这恐怕也是他想要的，不枉来这个世界走一遭。然而对于生者，如果能够尽快走出悲伤，恐怕也是一个最好的结局。
秦芳所说的，不想看到别人同情的眼光，不想活在别人怜悯心之下，这难道不是余念这么多年来深有体会至今却还无法逃脱的“宿命”吗？
父母在3岁的时候离婚，从可以记事时开始，不论是亲人朋友同学，知道的都是投来同情的眼光和话语。
“这孩子，这么小爸爸妈妈就离婚了，好可怜。”
“妈妈跟姐姐走了，爸爸带着娃，一个男的怎么带，还好爷爷奶奶帮忙。”
后来妈妈把她接过去了，内心还是有对被抛弃的恐惧。努力假装坚强，害怕被别人知道家里的情况，80年代初，身边没有什么同学朋友是和自己一样的，感觉自己是异类。
有的人是说出来的，而有的人欲言又止地投来你一眼就明白的同情的目光，这种目光不断地提醒你，自己在别人的眼里是一个异类，自己的遭遇是被同情和可怜的。没有人告诉过自己，父母的分开和自己没有关系，他们有他们的选择，父母性格不合无法生活在一起然后自由选择分开也不是一件多糟糕的事情；没有人告诉自己，每个家庭都有每个家庭的幸福和不幸，离婚一定不是最不幸的一种，每个人面对同一种境遇可能有不同的选择，真正决定自己命运的是自己的选择，你没有办法改变别人的看法，别人的看法甚至有时候大部分人的想法也未必是正确的，会有时代和环境的制约，你在这个阶段或体制不被认可而被认为奇葩的行为举止，在另一个阶段或体制下可能被认为司空见惯的行为。没有人告诉过她，她不断在寻找着答案，然后即便自己找到了一些答案，在身边的无数否定的声音下，自己还是会被动摇。有时候真的很想爆粗口，余念有时幻想着自己变成另外一个自己跳出来对那些人说，对，我有病，你有药吗？如果没有，请闭嘴。
等她离婚之后，不愿意跟别人提及也是因为不想接受别人异样的眼光，她只想和一个正常人一样生活，大多数时候，她自己觉得自己是一个正常人，她就可以和一个正常人一样地生活，不用自怨自艾，没有顾影自怜。两个人并肩而行可能有同行的乐趣，一个人孤单前行也可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风景，不论是谁，都只有一个人生，得此失彼，无法一一经历，仅此而已。只是，悠悠众口，你又如何抵挡得住？所以，你能管住的只能是自己，不论是善意的还是恶意的，做好自己的修行不受外界的影响。有人说，人最大的幸福，不是金钱，甚至也不是快乐，而是平静。
是的，她懂得秦芳为什么会这么说。
去了墓地，余念认真地记下了这个位置，余念看看周围，默默祷告，希望身边的邻居可以好好与他相处。墓地的周围种了不少树，很开阔，希望他在这里可以有好的空气，终于不痛了，愿你得到你想要的安详。余念从来不是一个鬼神论者，可是现在她想相信她愿意相信的。不是说能量守恒吗，从身体里转换出来的最小的分子结构从人的身上转移到其他物质的身上，这个最小的结构里面会存在过往的记忆吗？如果这两个记忆有了交集，能够产生共鸣吗？她不知道，不过这个时候还是希望，一切皆有可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