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枝头,天色昏暗,贺老夫人在丫鬟的搀扶下慢慢地登上了揽月楼。
连下过几场雨的空气湿润清冷,呼吸之间使得原本烦躁的心绪渐渐舒缓平和。
揽月楼是贺家祖上为登高眺远,中秋赏月,观看烟火特地而建,拔地而起,气势恢宏。
贺老夫人已经记不得自己有多久没有登上这高楼了,现今年事已高,虽是有人在左右服侍,却仍旧感到深深的疲乏。
夜风转急,吹在脸上产生缕缕寒意。
她怔怔地望着远方,一双历经风霜早已不再清澈的眸子不自禁地泛出了点点泪光。
贺家是大燕的将相世家,祖祖辈辈都在马背上驰骋纵横,立下了赫赫战功。
贺老夫人嫁入贺家已五十余载,从豆蔻年华的少女到两鬓霜白的老人,年复一年,草长莺飞,离世的丈夫已是永远不会再回来,远赴边关的儿子亦不知归期几何。
每一次的梦中惊醒,她的脑海中都会浮现儿子当年骑在马背上渐行渐远,坚毅决绝的身影。
那年的她疯了一般的爬上这揽月楼,看着越走越远的人马,内心悲苦难言却又无可奈何。
此刻她扶着栏杆向外眺望风景,上面是一轮皎月高挂空中,散发着冷冷的清光;向下望去,万家百姓的门户透着点点光亮,愈往远处光亮愈是稀少,在苍茫的大地上闪着微弱的光,宛如夜空中寥落稀疏的星。她知道城门之外一定有着绵绵无尽的青草,便像是她无尽的思念,经冬历春,日日夜夜,未曾有过丝毫的衰竭。
很多人都说她是有福之人,出身尊贵,父母疼爱,又觅得权高位重的如意郎君,一生享尽了富贵荣华。
可只有她自己知道,有些心情是多么难熬:与夫君儿子聚少离多,相处的日子寥寥无几。她的大半生都活在想念期盼与担忧恐惧之中......
或是因为想的太过投入,老夫人丝毫没有听到楼梯上传来的脚步声,待缓过神来,自己的肩上已披了件织锦皮毛披风,次子远川恭谨的站在自己的身边。
看到儿子的到来,老夫人轻轻地用帕子拭去了眼角的泪痕。
贺远川或许是贺母这些年的唯一欣慰,因着他自小体弱多病,他没有像父亲哥哥一样征战沙场,出生入死,而是朝中做了文官,在自己的膝下娶妻生子。
“我本是晚饭之后无事可做,便想着来看看月亮,特地的不让人告诉你们,怎样你又寻了上来?”贺老夫人理了理儿子的衣领,脸上浮现出慈爱的微笑。
贺远川牵过母亲的手,言道:“方才我去母亲的房中请安却不见母亲,问了丫鬟,便想着也来凑一份雅趣。”
贺母听了这话,心内的忧伤稍稍散去,面容也愈发的柔和起来。
贺远川盯着母亲的脸,缓缓地摇了摇头道:“现下天寒地冻,母亲哪里会有兴致观赏,想必,是想大哥了吧?”
贺老夫人将目光转向远方,幽幽的道:“十年了,你大哥身在北疆,咱们只见家书不见音容,我这做母亲的怎能不挂念。一直以来未曾闻过归期,我只道活着怕是见不上了,谁知老天怜恤,竟打了胜仗,让我又有了盼望。”
听闻此言,贺远川叹了叹气:“是啊,战事吃紧,公务繁忙,大哥在那北疆已待了十年之久。”
“所幸现今是回来了,只是北疆距离京都山水多程,路途遥远,便是快马加鞭,也要走上许久。母亲不要过于担忧,切莫劳神累坏了身子,大哥若是知道,心内也定会不安。眼下天气转凉,又是晚上,咱们还是下去吧,仔细冻了着凉。”
听了儿子的话,贺老夫人方才摇摆不定的心感到稍稍的安稳。
无奈的笑着叹了口气,道:“都道好事多磨,你大哥要回来这样天大的喜讯突然间传到了耳朵中,像梦一样,这几日心里总是突突的,担心出了什么意外,空欢喜一场。”
贺远川接口宽慰,道:“战事已结,大获全胜,又岂有在那羁留的道理,大哥回来之事是确定无疑,千真万确之事。母亲只管宽心。再者说,母亲每日念佛,菩萨定是知晓您的心思,会保佑大哥一路顺风顺水,平安稳妥。”
一席话说的贺老夫人喜笑颜开,嘴中不住呢喃道:“说的是,说的是,这些日子,再多抄些佛经,菩萨定会保佑。”
顾远川点头应是,小心翼翼地搀着贺老夫人,缓缓地走下一层层楼阶。
母子二人下了揽月楼一路走着,时时细语交谈,盘算着修缮府邸,增减景致,摆设洗尘宴等事项。
言语间,听得不远处传来一阵脚步声,贺母循声看去,灯笼的光亮晃晃荡荡,一群仆妇丫鬟拥着孙女云溪迎面走来。
云溪身穿如意云纹衫,腰间佩着一枚蝴蝶紫玉佩,穗子松松的垂于烟水百花裙之上,外身系了件锦罗披风,如云的乌发挽成凌云髻,八宝玲珑簪在灯笼的映衬下闪亮耀眼。
她满面笑容,急急地走到贺母与贺远川身前,盈盈地一拜,语音清亮道:“老祖宗,今日姨母的生日做得好生热闹。有好些戏都是时下新编的,甚是有趣,咱们以往家中从没听过。明儿我便让母亲打发人去将那戏班子请到家中来,给您解解闷。”
贺远川笑着摇头道:“你这丫头,越发的猴精了,分明是自个儿想听戏,却托着给老太太解闷的名。”
云溪吐了吐舌头,拉着贺老太太的手臂撒娇道:“给老太太解闷是真,我自己想听戏也是真。我连着府中众人只不过是沾了老太太的光,横竖是一件好事。”
“对了,今日宴席上有一道玉蕊羹,甜甜糯糯的,我想着很合老太太的口味,便告诉了姨母,让她过几日着人送些过来。”云溪话锋一转,又说起了席间的菜食。
她的语音清亮,又带着三分娇软温和,便像一泓甘甜的山泉水,听在耳中很是舒适。
贺母不由得露出宠溺的笑容,道:“你们平日里总说我宠着她,现在可是知道了原因?无论走到哪里,我们云溪总不会忘了我。这孝心可是独一份的,你们谁也不及她。”
贺远山轻笑,道:“母亲说这话可真真是不公正,这小丫头只比别人嘴甜讨巧,会说好话,哄您开心,您就把她夸的这样高。可怜了我们这些笨嘴拙舌的,倒教她比了下去。”
贺老夫人哈哈大笑,道:“都这么大的人了,却还跟个小孩子一样,也不怕云溪笑话你。”
贺远川平日里忙于公务,鲜少有这样与母亲女儿一同说笑的机会,今日恰巧赶上了时机,祖孙三人一路笑语不断。
听到父亲与祖母谈到伯父即将归京的事情,云溪惊喜交加,一双眸子灵动闪烁,掩不住的笑意仿佛要溢出来一般。
她笑着道:“伯父打了胜仗,又奉旨回京,这事造成了不小的轰动呢,大街小巷都在议论。”
接着,又问:“姐姐此次应当也会同伯父一起回来吧?以前伯父曾在在信中提及,姐姐被青霞派的观澜姑姑收作了入门弟子,且随她游历过滇南,岭西许多地方,想来她的经历见识必会与这帝都中的女子十分不同。”
听了这话,贺老夫人旋即皱紧了眉头,不悦道:“我们贺家祖祖辈辈从未与那些江湖门派有过丝毫牵连,却不知那林家想些什么,好端端的让一个姑娘家参与其中,当真是胡闹至极。”
贺老夫人一向瞧不上江湖之上的各门各派,说他们是草莽流寇,聚众自称,贺远山当年提到此事时也惹得她大动肝火。
云溪一时口快,竟忘了这些,当下反应回来,便立时不再言语。
可此时这不经意的几句话却撩起了贺老夫人心中的另一段愁思。
十年来,除去对在外儿子的日日思念,她亦会屡屡想起那个曾经千嫌万厌的儿媳林氏,那个与自己说话时总是怯怯懦懦唯恐惹到自己不开心的姑娘,那个最后无力回天因病离世的女人。
她知道,即使这些年在她面前,人人都对林氏的死因讳莫如深,绝口不提。可在那背地里,或真或假的猜测议论,都从未停歇过。便是她自己,心中亦是怀了愧疚万千。
他不知道儿子心中是否也存猜忌,她比谁都愿意相信贺将军十年未归是因为军务繁忙,而不是,因为其他的原因。
每当她暗暗猜想之际都怕的颤栗,她一遍又一遍的告诉自己,远山不知道,远山什么都不知道。与此同时,对林氏,对林家的憎恶之感又如春草一般再生了出来。
关于云初,她竭力的避免去了解她,那是远山的女儿,是自己的孙女,可那,亦与林氏息息相关。
她亦不知若是有一天那个孩子来到了自己的面前唤一声祖母,自己将如何应对。
看着贺老夫人的眉眼一丝丝的凝重起来,贺远川与云溪亦不再言语。
此后,贺老夫人日日念佛祈福,一个月悄然而过。
这日天高云清,阳光正好。贺老夫人搀着丫鬟在花园闲逛,此时已然入秋,园中花朵多已凋零,只余一些花枝树叶还散着绿意,景致减了许多。老夫人兴致索然,正准备返身回房。却见一个青年急匆匆的从长廊中赶了过来。
“云祎,什么事这么慌慌张张,你也不小了,赶明儿娶了亲若还是这样,当心媳妇笑话。”贺母瞧着他,笑着嗔怪道。
云祎仍是笑容满面,开口道:“老祖宗,父亲差我告诉您伯父的人马现已到了环翠山一带,估计明日上半日便可进城。”
贺母怔了一怔,颤声问道:“当真是,当真是到了,怎么这样快?”
“圣上都下了旨意,令百官明日在城门外守候迎接,自然是当真。想必伯父思念家乡,便加快了脚程。”
听了云祎的回答贺母欢喜的抚了抚胸口,嘴里不住念着阿弥陀佛,随即又一叠声的传令下去命下人去仔细检阅妥帖收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