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越堂是个吃人的地方,一点也不假,但我竟在这里呆了十几年,这样想想,连我自己也感到惊讶。
我其实也有母亲,但我只在被她送进不越堂时见过她一次。
颇有一番韵味,是个美人。
我原来是在不越堂的分支微光阁的。作为分支,完全没有不越堂那样恐怖,非死即生。
在那里是可以决定自己去留的,只要永不暴露不越堂的秘密。
但她把我送进了不越堂,至此我失去了决定自己的命运。她告诉我她爱我,让我理解她的用心良苦,可直到现在,我也不能明白为什么她要把我送去哪里,以我当时的功力,无疑是让我去死。
但我没有死,而且还活了下来。
师父说我天赋异禀,我也知道。那些秘籍我看一眼便能记下,练几日便能学会。师父很自豪,所有人都羡慕我,但我不这样认为,越这样,我越知道我离那个杀人如麻的时候越近,我的命运,从来不在我手里。
师父教学时我特许可以在旁边看着。
师父脾气并不好,我不止一次看见那些学不会御剑术的学徒被师父指着头骂,抓着领子扔出去罚站,手法随意得就像在抓着什么待宰的动物一样。
我会是教学的模范,师父总会眼带自豪地指着我,然后对学徒们说。
看看她,努力会不会?
这时我会在心里冷笑,忍得很用力才不让笑声出口,什么人会蠢得相信众生平等。若是真的平等,我怕是也会像个动物一样被扔出去。
然后我就被孤立了。
手下败将罢了,我不需要假惺惺的友谊,她们只不过不想承认,以她们的功法将来必死无疑,从而来孤立我,以显示她们有一样胜过了我,我其实很可怜。
就是因为那么天真,所以在不越堂,她们活不下去。
男子们倒是爱献殷勤,除去贪图我的美貌外,多数是想问我有什么秘籍。
有秘籍有什么用,你又不是练武奇才。
十五岁那年,我打败了我师父,他抵不过我十招。
以不越堂的规矩,他只有一死。
顺理成章,我进到了不越堂,那时我还只是天杀。
四年后,我又升到了魂杀。
但我却要嫁人了。
是我母亲安排的,说是出诏讯,实则是要我嫁与那人,帮她脱离苦海。
她从未给过我一点点爱,我与她,没有一点点感情。但血缘关系斩不断,我答应了她,只当还了她十月怀胎之恩,至此,再无关系吧。
我没想到,第一次披上凤冠霞帔,是为了一个不认识的男人。
他长得英俊,但我喜欢的另有其人,所以始终不愿与他圆房。他爱我的美丽,但我已是魂杀,他怎么可能打得过我。
如此往来几次,他也不再提出,甚至连家也不回几次。
我乐的逍遥,刚刚好,我可以与我喜欢的人相会。
第一次,我庆幸我是不越堂之人,不用理会那些人世的礼教规矩。
他叫秦至然,逍遥阁的人。
他知道我是魂杀,也知道我已经成亲,但他说他不在乎。
说不感动是假。
我知道他喜欢我,他看我的眼神,热烈而又迫切,可我从不答应他。他知道我爱下棋,便挑拣着有空的时间,来陪我下棋。
平局,这个结果从未变过。
我不答应他,不仅仅是因为我已经嫁做人妇,而是他太干净了。
他的干净反衬了我的肮脏。我从来就不是个好人,我自诩也不是个会爱人的人。但他,好像一张白纸,只要有一点点肮脏,就会无限放大,将他污染。
我已经脏了,又怎么能用脏了的爱再去爱他呢?
我手上鲜血无数,从不干净。
她让我想起了一个孩子,其实当年我也没有比她大很多岁,但她太单纯了,甚至连一点点功法都没有,在不越堂这种地方连人也没有杀过。
她的单纯令我羡慕,也令我心疼。
我受了二十碎骨鞭,救下了她。
我希望她能好好活着,不要在不越堂这种地方,把最后的那一点点美好都磨灭掉,就像是代表我的一个希望。
我对这世间最后的期盼。
我的丈夫,李述,他几乎不回来。所以秦至然经常带我出去。
记忆最深的一次,是他带着我飞到了一片树林,树林四周都是荒地,荒凉得绝望。
他说,这里的林涛声最好听。
他的术法扬起一阵风,然后闭起眼睛,感受这这干净的声音,几乎是贪婪地呼吸这里的空气。像一个溺水的人好不容易浮出水面,劫后余生一样。
我也感觉很好听。
“我会带你走。”
他转过头,极为认真地对我说。
我说好,不忍打击他。
他的臂膀很有力,让我感到安心。从前的我从不会毫无保留地展露在一个人面前,那无疑是在找死。但只有在他面前,我才会感觉安心,以前那种令我嘲笑的安心。
但我像是一个已经快要死了的人一样紧紧抱着他,呼吸他的味道,好像下一秒,我就要失去他。
他笑着说我好像一个快要离世的老人终于完成了遗愿那样。
我笑笑,不置可否。
我不想让他知道,知道我的不堪。
但多年以后,我最恨的,是那一声好。
因为,他真的来找我了。
其实他的功力不弱。可是他中了陷阱。那日我不在,他不知道,就来找我。以我的功力,居然一直没有发现这陈府竟一直埋着一个阵法。
阵法一直蚕食着他的血肉,他躺在地上,血流了一地。
我用尽全力,才破了那个阵法,抱着他,泣不成声。
我痛恨自己的软弱。
这世间总是无时无刻地提醒着我我有多渺小。我明明眼睁睁看着,却什么也做不了。我在不越堂从没有学过救人,我只会杀人,所以,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死在我怀里。
我却无能为力。
他用满是鲜血的手抚摸着我的脸,告诉我:对不起。
其实他没有什么任何对不起我的地方,该是我道歉才对。
他笑着死去,无怨无悔。
他说,唯一遗憾的,就是没有能带走我。
他不知道,他其实早就带走了。只是我不说,他不知道。
陈述提着剑走向我,像一只狼饿了许多天,突然看见了一只羊一样,英俊的面容狰狞得恐怖,我知道他想杀我,我却无力反抗。
再然后,突然有一个人从天而降,救了我。
我一眼就认出来了她,她的眼神一点也没有变。看着我呆滞的目光,她很害怕我会做些什么,但我没有力气开口安慰她。
我把至然葬了,在他的墓前,许诺来生。我知道没有用,但那时我当时唯一可以做的了。
母亲的计谋被发现,处死,我也被当年那个女孩带回了不越堂。
她笑着给我取名字,她也随了我,叫昭浮生。在那天,我看着母亲在我眼前凌迟而死,眼睛瞪得很大,死不瞑目。
她一生追求自由,甚至牺牲了我的自由,却还是没有得到什么。
浮生杀了陈述一家,我却没有什么快感。
后来堂主死了。我记得,我之所以会功力升得如此之快,都是她暗地里给我传授秘籍,几乎每次飞升,都是她帮我度过难关。唯一的,对我好的人,也死了。
我知道她为什么会对我好,因为在她眼里,我们都能看到质地相同的悲凉。
那次,我和浮生杀入逍遥阁,到底杀了多少人,我不知道,只觉得浑身都被血洗过了一次。
也是至那以后,浮生不再单纯,她变得嗜杀。
我又遇到了一个人,叫君折息。
浮生很担心我,因为君折息和至然长得一模一样。但我没有把他当成至然的替身,我很清楚,他们不一样。
君折息看我的眼神,就像我是十恶不赦的犯人一样。
在外人眼里,我确实十恶不赦。
我只是想有个人可以给我证明,我当初活过,至然不是我的梦。
仅此而已。
浮生的男人很多,但我知道,她的心里和我一样空旷且孤寂。
以前在天源阁,她爱得是照殊尘,但现在,她什么都忘了。
照殊尘追着她来到不越堂,明明忍得那么辛苦,却什么都不肯说,爱得那么深沉,让我想到了至然。
我提醒过她,但他不在乎。
我还是想帮他,就当帮一帮当初的我自己。
我记得我曾掐住浮生的脖子问她为什么那么无情。她只是笑,说我是她的信仰,因为我,她才不怕活着。
其实我又何尝不是。
我知道我没想杀她,她也知道。但我也知道她从不骗我。
我还问过她,她怕死吗。
以前我觉得这个问题极其幼稚。明明怕得要死却非要矫揉造作地说不怕,这样的答案毫无意义。但是现在,我竟然问过好几次。
我不想让她变成我这个样子,但现在的她,完全是在走我的老路。我很难想象,单纯的她也变得和我一样肮脏。
我从不怀疑她对我的衷心。
有一次,大概是两年前,逍遥阁来了一个高手,听说最近逍遥阁被不越堂打压得很厉害,所以单枪匹马地杀进来,在正殿劫持了一个孩子,我为了救那个孩子中了他一剑,他也被我一掌击成重伤。
剑上有毒,我昏迷了整整三天。
其实我是故意的,我不怕死,我甚至希望有一个人可以来了结我的性命。所谓哀莫大于心死大概如此吧。
在外人看来,我风光无限,将不越堂发展到可以和天下第一的逍遥阁分庭抗礼的地步,天下妖魔都以进不越堂为荣,人人见了我都狼狈逃走,听了我的名字都闻风丧胆。
但没有人知道,我那时其实才不过二十岁,便感觉活了好几百年一样,每一个瞬间都被放慢了一样,缓慢地不动声色地折磨我。只有我知道,我这辈子其实活得很失败,很无奈。
但是浮生不知道。
后来不越堂弟子告诉我,浮生衣不解带地照顾了我三天。
三天后我解了毒,第一个看到的,就是浮生一手拿着全是血的荼凉剑,一手提着那个高手的领子拖着他走进正殿,一路的血迹看起来像一个凶杀现场,脸上全是血,缓慢地,微笑着朝我走来。旁边的弟子已经吓得要死了,可她笑容可掬,一丝不减。把那个高手往前一扔,像扔了一个肮脏的垃圾一样,对旁边的弟子开口:“拿去喂狗。”
然后弟子像要上刑场的死囚突然拿到赦令一样,拖着那个高手,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
我才发现,我不能死,我的命,不仅仅是我一个人的,即使是为了浮生,我也要活下去。再痛苦,再艰难,我也要活下去。
我要看着不越堂壮大,看着浮生登上堂主之位,看着她变强。
江湖上说,那天,浮生冲进了逍遥阁,直冲着那个高手而去,一剑封喉,杀了数百拦路弟子,将他的尸体带回不越堂。
我与浮生,恶魔之命,响遍全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