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剑天落,一剑飞升。
……
世间万物,有纵有横,有始有终,有聚,亦有散。
天剑大陆极东之地隔着海洋与沧洲遥遥相对。大陆地势较高,而天空似乎也高了起来,云雾自海上升腾而起,不停向天上飘去,在大陆边缘停留,最终汇聚在一起,经年不散。
云雾自低向高,接地而起,远观时会发现,浓雾似乎汇聚成一把剑,凝云化剑,剑云由柄至锋,连地接天。
世人称之为天来剑,耸立在天地间。
又有人称其为剑冢,是埋剑的地方。
剑冢最深处隐隐有一座孤峰,接地而起,孤零零藏在硕大的剑云间,峰顶直入虚空,不知通向何处。
传言,这方世界由四片大陆组成,每片大陆都有其不同的风景,只有那些修炼入仙境界的人,才能看到所有的风景。
但对于普通人来说,那只不过是流传下来的一些佳话。
他们不知道其余的大陆在哪里,不知道怎么去,也不知道剑冢里那座孤峰便是通往其它大陆的通道。
自然,也没有谁见过剑云之上的风景,圣人也飞不到那么高。
在那里,平静的云层像白色的丝绵向着四面八方蔓延,似乎没有尽头,剑云后方是无尽的黑色深渊,蕴养着无数颗星辰和一轮皓月。
突然间,那轮皓月亮了起来,越来越明亮,洒下一道神圣皎洁的光。那道光来到剑冢的前面,才能看清楚,是一把真实的剑,无论剑身还是剑柄,皆通体炽白,与硕大的剑云极为相似,云质的剑柄,云质的剑身,其破开云层而下,最后落在剑云间的孤峰上。
自天而落的剑发出凌厉气息将剑云打碎,支离破散,然后瞬间修复。
那道神圣的炽白光焰,以某种特别的方式,出现在这剑云之下的真实世界里,淡薄的空气被灼烧的不停波动变形。
一把剑,笔直落下,也许是力道太大的缘故,破开了孤峰顶的岩石,直躯而入,只余下剑柄暴露在空气中。
这片天地,因为剑风呼啸的降临而不安,光线不停折射,那把剑似在吞吐云层,空间开始撑拱变形,近乎被挤裂。
忽然间,一只染血的大手,将天边的红日完全遮蔽,云层下方数万公里的世界,因此而黯淡起来。
四周的气温急剧下降,凝结成霜,剑云似乎开始从云雾状,化为实体。
原本皎皎剑云,此时就像覆盖上一层皑皑雪霜。
那只大手覆压而下,随后,从云端里,从黑色深渊中落下一个剑气所化的巨人,硕大的剑云便是他的剑。
巨人开始跌落,褴褛的衣衫,苍白的脸颊,通身的伤痕。
他比那把真实的剑落的要慢。
可纵使再慢,也终有落地的时候。
即将撞在孤峰上时,他的身躯开始缓缓变小,剑气收敛,化为常人大小,准确无误的落在孤峰上,落在那把暴露在空气中的剑柄旁,盘膝闭目而坐。
许久,那人紧闭的眼睛缓缓睁开,抬头看了一眼头顶云海凝成的剑。
云端上的风景,他看过很多次。
所以,他一点也不震撼。
甚至是因为看腻了,他叹了口气,小声说了句什么。
也许靠的近些,能听到他在抱怨,抱怨自己又回来了。
孤峰崖岭间乱石嶙峋,陡峭至极,没有植物,连苔藓都没有,死寂一片,如同真正的尸冢不二。
头顶硕大剑云在缓慢凝结,偶尔落下几块冰晶,锋利如刃,险之又险地砸在他的身侧,将岩石表面都钊出一个小洞。
他对这些变化以及那些锋利如刃的冰晶没能提起一丝兴趣或忧虑,因为他伤的很重,甚至即将死去。
充沛的剑元和真气从他体内流出,浓厚实裕,似乎蕴养了这座孤峰,让其焕发了生机。
先是有三两杂草从石缝中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长,继而孤峰里的植物变的越来越多,云雾越来越湿,水滴落在崖上,渐渐变成无数道青叶粗细的水流。无数万道细细水流在崖间淙淙流淌,落入崖间薄雾里。
深不见底的孤峰高高耸立在剑云之中,显得格外突兀,此时被飞挂的流水环绕,如同无数道大小不一的瀑布。
不知何时,他起身抽出那把插在岩石中的剑,软绵的白色剑锋破开石层,如在削泥。
他温柔又小心,随意又宠溺的将那柄剑佩戴在腰际,平静自然的从峰顶跳下,眼神却不平静,有愤怒,有不甘,有惋惜,甚至有些期待。
纵身,闭目,跳崖。
不是寻死,而是觅生。
无数道水流,从孤峰间落下,他的身躯也在下落,在下落的速度达到极致时,他的身体开始破灭,化为斑斑光点,凝聚在炽白剑身上,随流而去。
炽白如云的剑顺着海岸昼夜穿息不止,奇异无比的逆流而奔走,经过无数次分支,逆流入河道,再从河道中岔出,形成一条涓涓细流,汇聚于一条小溪。
溪畔乱草丛生,百花齐放,虫鸟飞鸣,翩翩蝶舞。
溪上濛濛薄雾,氤氲潮湿,阳光普照,如梦似幻。
溪面轻风推波,涟漪四起,潺潺荡漾,泠汀清脆。
霎时,一道婴儿啼哭声自溪中响起,哇哇嚎啕声惊散了溪畔饮水的飞鸟,扑扇着翅膀慌张飞远。又惊散了溪上氤氲水雾,阳光穿破虚幻肆无忌惮倾泻而下。
哭声顺着草野,向四方蔓延开来,丘垄上,田野间,山林里,悠悠回荡,荡破天际,不绝于耳。
……
……
某片田垄间,一个鬓角发白,眼角褶皱,身躯佝偻的老人正挽着衣袖在泥土中刨着什么,其身侧懒散爬着一只长相似狼似狗,浑身斑纹又似虎似豹的小兽。
忽而,自不远方传来阵阵孩提哭叫声,那只小兽耳朵直棱棱竖起,闻声迅速起身,毫不犹豫,寻着声音来源快速飞蹿而去,其速度与娇小的身躯完全不符,步伐轻盈似箭,奔掠如风,诡异无常。
后面的老人也随即动身,丢掉手中的铁锄,弯腰拿起放在草地上的黄桃木弓,完全不理桃木弓旁竖立两垛辛辛苦苦打了一天的柴,佝偻着身躯,颠簸脚步小跑过去。
那只小兽尚且幼小,但奔跑的速度完全不弱于一只成年凶狼,道旁的荒草被其迅捷矫健步伐带起的风吹的斜下杆茎,而它生生将老人甩开一大截。
原野上的长风裹携着婴儿哭泣声一瞬间便充斥在各个角落,当传进暮山深处某片阴森山林中却无比诡异,没有任何回响传出。如同水绵吸水,只吞不吐。
隐隐可见那阴森山林中透出数十道猩红血光,刺破阴暗而径直盯着佝偻身躯一路小跑的老人瘦弱背影。
哭声愈来愈响,让人瞠目结舌的是——哭声犹如霹雳轰雷那般滚滚掠过,又更像是悠悠剑鸣,撕碎天地间任何一缕浮游凝聚的灵气,凛冽无比。
小兽先至溪畔,放眼流溪张口发出虎啸狼嚎般的鸣吼声,仿似声音中掺杂着丝丝焦急。
就在这时,阵阵踏草而至的窸窣声传来,老人佝偻的身形逐近而至,其额头上浮现出斑斑点点细汗,一双白眉兑挤,愁眉锁眼,有些慌乱。
行至溪畔,只见一个被褴褛破衣所包裹的婴儿玄之又玄的被几根水草牵缚住,方才没有随波逐流而去。
老人撸起袖子至肘,挽起裤腿至膝,匆忙甩下鞋只,趟过浅岸,伸手之际恰好能触碰到那褴褛破衣,随手将婴儿抱起,拥在怀间。
再上岸时,老人方才舒了口气,将额头细汗抹去。
一旁那只长相奇特的小兽似也放下心来,微断的细尾摇曳不定,敲打后背。
老人将挎在腰间的黄桃木弓放下,随即把身上的粗布长衫脱下,包裹在婴儿身上,原本那件褴褛破衣被丢在溪水间,顺流而下。
做完这些,老人抱着婴儿,其身后跟着小兽沿原路返回,并没有再次回到田垄间,而是顺着某条阡陌小路,径直远去。
小路两旁杂草丛生,而路中间由于频繁踩踏的缘故,颇为干净,毫无乱草。
婴儿早已停止了哭泣,此时正伸手揪着老人长长的山羊胡,张开没有牙齿的小嘴,莞尔在笑。
老人则是眉清目喜,眼神祥和凝静,充满慈蔼。
一条小路行走过半,突然,四方传起嘶吼低鸣声。小兽最先警醒,龇牙咧嘴低头环顾四周,随时警惕着。
老人当即将婴儿放在背后,扯碎衣角,用布条穿过粗布衣,来来回回裹绕数圈,直至婴儿被稳稳固定在背后才探手掂起腰间那把桃木弓。
弓上无箭?
确实如此,一把黄桃木弓,无箭,但其上栓着一根极其细的丝线,宛若琴弦般,在阳光下泛着金属特有的清光,异常锋利,如同剑刃。
四野嘶吼声越来越近,数道黑影自深草丛间一跃而起。
咻!咻!咻!
足足有十多匹凶狼从草丛中跃出!
个个张开猩风大口,尖锐如锋的牙齿露在空气中,垂涎欲滴地看向婴儿,双眼无比殷红,甚至连黑色的瞳孔中也泛着一抹诡异红光。
有一匹凶狼跃出的距离足够远,几欲扑到老人身上,灰影愈来愈近,在即将触碰到老人身躯的那一刻起,千钧一发之际,他挥起手中的弓,细如蛛丝的弓弦从那匹狼的身体里横穿透过去。
嗤……
下一刻,鲜血迸溅而出,喷涌在老人发白的丝发间,白眉,甚至胡须。老人整张脸因染血变得有些狰狞,让人发渗。
而那匹狼也被拦腰斩断,呜咽一声,横腹断开的身子重重摔在地上,鲜血内脏依旧喷涌,只是再无任何生机。
一旁的小兽亦是一冲而上,无比凶猛,面对比它大出近两倍的凶狼,浑然不惧,咧开嘴,露出锋利的牙齿对着凶狼脖颈狠狠咬去,非常巧妙熟练,三两分钟那只凶狼便亡命倒下。
狼群见势,并不退却,反倒愈发凶猛,齐拥而上,将老人与小兽四面包围,水泄不通,盯鹿肉般盯着婴儿。
老人面露担忧之色,转头看了一眼背后的婴儿,咬紧牙关,持弓迈步,对着眼前凶狼群挥去。
届时,他的身躯直挺而起,不再佝偻,步伐矫健有力,哪里还有一副佝病之态,堪比虎豹!
血腥伴随清风充满空气,不知持续多久,夕阳到来。
三步两步一朵血花飞扬,反手转手一只狼尸跌撞。
然而小兽更加凶猛。
三口两口一声凶狼哀嚎,上蹿下跳一匹凶狼命丧。
血腥味无限蔓延,远天红霞更似沐血,只惜夕阳的红不及鲜血的红,残霞的浓不及血雨的浓。
狼群不再是狼群,变成尸群。
夕阳下,老人的身躯再次佝偻,怀里抱着婴儿,顺着阡陌小路继续行走,身后的小兽与他相差无几——一步一染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