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平国昭合十四年春,早春怒放群花,碧草却更青秀,沿途十里,杀了百花。
南荒昭军战捷,结束了延续整整十四年之久的狼烟烽火。
……
“喂!两小娃娃,这不是你们该待的地方!”
一名甲胄裹身的兵士,只余下两只炯炯有神又稍许凌厉的双眼看向道旁右侧站着两个舞勺之年的孩童,厉声呵斥道。
两个孩童一大一小,一男一女,男孩约莫十四五岁大小,体格健硕,一对浓眉如同苍劲有力的笔锋在白纸上洒然一撇,脸颊棱角分明,有英俊有秀气,一双瞳孔幽黑深邃,仿若让人深陷其中,难以自拔。
而女孩只有十二三岁左右,实为瘦弱,肤色偏白,给人一种孱弱病态感。
听到呵斥声,两人极为识趣的匆忙走开,男孩走时还不忘将身边的担子连同两垛干柴挑走。
男孩肩头挑着柴,走在前面,女孩跟在身后,步伐匆忙却有致,别有默契。没走多远后又停下,两人躲在某处荒草较深的地方,扒开草丛继续瞪大眼睛注视道路上一路向北行军的军队。
军队规模并不大,但也足有千余人,纵向有五,足足两百多列,浩浩荡荡,将那并不宽敞的道路堵的严严实实,鞋子与地面相互摩擦而发出震耳欲聋的脚步声,甚至将泥土都磨掉一层,扬起蒙蒙清灰。
“看到那张大旗了吗?”男孩伸手指向每隔四十列便出现在眼前的一张大旗,对女孩说道。
灰头土脸的女孩紧紧盯着,点了点头,随意盘在脑后的发髫如雀跃般上下跳了跳,似乎将欲散开,却非常奇异的迟迟不散。
迎风飘荡的旌旗上写着“常”字,方方正正的楷体给人一种肃穆威严感。抗着旌旗的旗手身躯实为高大魁梧,比寻常人要高出一头还多,一身甲胄几欲被其饱满的躯干所撑拱变形,让人骇然。
女孩眼神从旌旗上移开,缓缓低下头,眼角发酸,充斥着晶莹泪花。
男孩见此,意味深长的轻叹一口气,故作老成的样子与年龄不符,欲让人发笑。但截然相反的是,他眼角闪过一抹怒意,怒中带火,燎过浩荡行军,又随即消散,抬手轻轻抚摸女孩的脑袋,似安慰般揉了揉,随后说道:
“走吧,依依。”
叫依依的女孩点了点头,皱鼻子挤眼,将欲滴落的眼泪倒流回去,两人这才从荒草丛中起身,挑起担子,逐步远去。
越过荒草丛,没走几步,眼前出现一条小溪,不知何时小溪上被搭起一座简易木桥,男孩盯着溪面眨了眨灵动双眼,恍然出神。
老爷子常说十四年前在这条小溪中捡到自己,被一件褴褛破衣包裹着,所庆幸的是有几条水草所拦下,自己方才没有被溪流冲走,捡了条命。
出神许久,直至身边地依依扯了下他的衣角,方才回神。
左肩扛着担子,伸出右手牵着依依的小手,穿过破桥,顺着不远处一条阡陌小路直往路尽头的三两茅草屋走去。
不多时,两人踏着略微湿软的泥土地便回到家中。
映入眼帘的是一道篱笆院,院里摆设简简单单甚至有些寒酸,一张木桌三把木椅,三间简易破旧的茅草屋,四围墙壁皆是用熏烧过的黄泥不规则敷上去而制成,看起来更像是三个厚重却又极其结实的土墩子,屋顶被覆盖上些捆扎在一起的干草,虽简陋,却也不漏风不进雨,住起来倒颇为舒适,冬暖夏凉。
见两人回来,最右边一间较小的茅草屋里传出一声低鸣,声音奇异难辨,如狼嚎似虎啸。随即一道身影以不可思议的速度从中蹿出,掠起些许灰尘,稳稳停在两人身前。
叫依依的小女孩眯眼微笑,纤眉如柳叶,清癯瘦弱的脸颊自然浮出酒窝却有些深,显得颧骨偏高。随后她伸出手,手掌摊平,肩头胳膊在一条水平线上,恰好能抚摸到眼前那个长相怪异的猛兽脑袋,而那猛兽极为温顺般用脑袋在小女孩掌心蹭了蹭。
这便是十四年前那只小兽,如今正值壮年,身躯也是异常高大,直立起身来足足有依依两个高。
男孩放下担子,扑扇拍掉身上有些凌乱的草屑,看向依依,伸手将她发髫间混杂的几片干枯草叶取出。
做完这些他才蹲下身子面露喜悦的扒拉开用麻绳结结实实捆绑着的干柴垛,不一会儿,两只咽气的肥大兔子被他拎在手中,还不忘在那个体型庞大的猛兽眼前晃晃,看着它垂涎欲滴的模样,男孩忍不住开口嗤笑道:
“泥鳅,兔儿爷咱都吃过,这兔儿孙哪天不是掌中握,你还馋成这样?”
呜呜几道幽怨吼声再配上那只叫泥鳅的猛兽一脸无辜样,清脆笑声瞬间传满这不大的篱笆院。
忽而,坐落于中间的茅草屋里响起一道苍老又颤颤巍巍的声音,有些嘶哑,嘶哑到让人心疼。
“霖儿,丫头,回来啦?”
话音刚落,一名老人从房门中拄着一支木拐扶腰缓慢走出,白发早已自鬓角蔓延开,将全部发丝染白,眼角褶皱,纹理堆积甚至延伸至颧骨,由于面部松弛而显得整张脸皮耷拉着。那佝偻枯瘦的身躯如今更加弯曲,背驼起很高,给人一种摇摇欲坠的感觉。
依依快步迈脚走过去,轻轻扶住老人干瘦的胳膊,将他搀扶坐在篱笆院里木桌旁的木椅上。
“爷爷,牧霖他又没打到狍子,不过逮到兔子了。”依依回头看了眼杵在一旁的男孩,莞尔一笑轻声对老人说道。
男孩叫牧霖,正移脚踢开地上的树枝,走到木桌前,将两只死兔子往桌上随意一丢,随即从桌下拉出木椅大大咧咧坐下,眯眼咧嘴搓手憨笑道:
“老爷子,狍子不好逮,腿长眼尖屁股大,撵不上,兔子就老实多了,一箭开来,稳中!今儿开荤吃兔肉也不错嘛,再说这两只兔子肥,肉又厚,嘿嘿,还香!”
牧霖嬉笑说完,咽口唾沫深吸口气继续说道:“都说狍子傻,那狍子可精着呢!草窝窝里蹲了半晌,刚想放箭就一扭屁股溜了,钻老林里连个影都没了,少了泥鳅哪能行呦!”
一旁瞪眼盯着桌上兔子的泥鳅听到牧霖的话,仰头露出生有虎纹的胸脯,呜呜叫了两声,似有些骄傲。
“咦,还不是你比狍子笨喱!放箭时还大喊了一声‘傻狍子’。”依依仰起小脸挤皱琼鼻调侃道:“别说狍子,就算是猪也被你吓跑喽!”
仿佛一语中的,牧霖小脸润红。
“得得得,随你怎么说,说完就赶紧做饭去。”牧霖咧嘴挠头,把依依打发走。
起身伸出小手拎起兔子耳朵,依依气鼓鼓地走开。
老人摇头笑笑,宠溺看着嘟嘴走开的依依,随即面色肃然,轻咳两声,微蹙眉头开口对牧霖说道:“霖儿,林里那块甭去了,传言近些年暮山里有脏东西,千万别惹到不该惹的东西。”
“都住十来年了,哪有什么事儿,老爷子您瞎担心个什么劲儿,再说,就算有三两头老狼也奈何不了我,小子我可壮的很嘞。”
牧霖抬起胳膊捏了捏,在老人眼前晃晃,嬉笑说道。
于这般年龄段中,牧霖常年在山里奔走打猎打柴,身子骨确实算的上是硬朗矫健。
老人笑骂道:“乡野偏僻,咱这三间草房更僻,暮山脚下又什么谁也说不定。”
从院落里眺望远处山头,老人捋了捋长长山羊胡,眸光黯然。
暮山隶属于昭平国南域,于边境地带,再南便出了国境,属于南国地带。自昭平元年新皇任政,南国那些蛮子暴戾恣睢,偏生又骁勇善战,以为新皇好欺负,便率军入昭平,哪知新皇暴怒,发兵南下,结果一战打了整整十四年。
昭平的勇士无比彪悍,又因生在昭平而高傲,哪里能容忍被人欺负到头上,直接南下打到南国皇帝老巢。
直至今日,这场战役方才结束,南国大败,被昭平收为诸侯国,昭平国这才成为天下第一大国。
率军打仗虽易,不过皇帝口头一句话,但苦的却是黎明百姓,十数年时间,南域被打成南荒,多少山村被两国铁骑踏平,再加上两国勇士尸身,可谓是伏尸百万,流血漂橹。
无可奈何这暮山以及方圆百里却尽是断壁残垣,人烟稀薄,不复重前。
牧霖与老人闲聊之际,天边夕阳却已沉下,天欲昏黑,最右边那间小屋里却火光通明,不时传出阵阵肉香以及呛鼻的油烟味儿,偶尔响起依依的三两咳嗽声,似被油烟呛到。
不一会儿,依依端着两个盘子走了出来,被绣在胸口的红色玫瑰花沾染上点点油渍,额头冒出丝丝细汗,鼻尖脸颊抹上黑色锅灰而花了脸,却依然笑意盈盈,似乎非常满意自己做的饭菜。
平平淡淡的晚饭,一家人却吃的格外开心,八年来皆如此,过着与世无争的生活。
借着昏暗天光,依稀可见木桌上摆着一大盘兔肉,外焦里嫩,上面撒了些葱花,零零散散数十颗花椒沉浮其间,即使依依炒菜时没放多少油,此时也是油光水滑,馋的人直流口水。
另有一小盆清粥冷不丁的摆在旁边,实在是过于清淡,甚至里面有几粒米都能数清,相比粥来说,显得更像白开水。
“霖儿,糟老头子我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喽。”
老人看着桌上清粥,悠悠叹息,开口说道:“我若是哪天走了,你可要照顾好依依……”
没等老人说完,牧霖夹起一大块兔肉口齿不清嚷嚷打断道:“哎哎,老爷子,这块肥,不塞牙。”
老人摇头叹息笑而不语,枯瘦的右手端起瓷碗嘬了口清粥,又眯眼看向低头沉默夹菜的依依,愁眉再怎么皱也重不过那岁月刻下的纹理。
八年前某个凉秋,老人和牧霖如常扛着打来的狍子去临近暮山山脚的草木村集市换取米面,谁曾想当他们赶到时,草木村已经变成一片废墟,漫天大火仿佛欲要烧破坐落于天际的云层。
整个村庄都被血洗一遍,烧焦尸体味让人作呕,做杀人放火这种惨绝人寰之事的人也早已远去。
就在老人和牧霖愤愤无言又无奈转身离开时,身后传来一阵弱弱呼叫声,循着声音慌张走去,只见一扇被大火吞噬将欲倒塌的门框吱呀推开。
门内一名中年妇女奄奄一息,怀里抱着昏死过去的小女孩,嘶哑的嗓音如同寒鸦那般尖锐吐出一个“常”字,随后用尽全部气力将怀里的小女孩推出门外,依依不舍的看着小女孩,依依不舍的留下眼泪,依依不舍的咽气于浓烟中。
下一刻,吞吐火舌的门框重重塌下,将中年妇女吞噬,让老人和牧霖不及挽救。
依依那年四岁,草木村唯一一个活着的人。
……
入夜,暮山山脚,一处人家简单而平凡生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