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下云泽送寒玉进房,见菊影不在,不觉冷笑道:“看吧,玉妹妹,如今便怎样?你也莫急,且进去安歇,有我在门外守你,保你无事便好。”
寒玉扫了云泽一眼,冷冷道:“你我生死血帐未清,你为何如此护我?”
云泽默然良久,忽然明眸盈盈地望定寒玉,悠悠道:“在岩香时,我也欠了你哥许多的情。”
这夜风来栈之事暂且不提。且说说慕蝶楼光景。
且说惜泪在石室看护着兆灼,心里却惦记着白景星的伤势。想着小白原该是师父护送回来的,如今仇问却丢了她自去龙都,也不知她一路上可顺利?还要多久才能到蝶楼呢?转念又想起宋玉京冒充自己,竟和星柔有染,还敢明着相告!如此相欺,但凡是个男子都忍不得,可惜泪激愤一时,竟暗自有如释重负之意!
室中一灯如豆,那兆灼裹着淡青面儿的厚被子昏睡,脸白如纸,人瘦如柴,人侧身睡着,只是将一只原本保养甚好的细白右手枕在头下,手里死命捏着那面美人金牌,那牌子冷硬,这小子倒也不顾硌着脸,将贴着脸压住了。
阿泪见了,想道:“好在他气息尚稳,我也打个盹吧。”
正是:虽有名刀在手,少经血雨腥风。哪知倾刻之间,步步皆是奇谋。
惜泪多时未曾深眠,此夜星柔离楼,小白将归,他睡得分外死。正睡间,闻得一股奇香,似枙子花般甜冽清芬,着实好闻,非此秋日当有。恍惚间见小白未戴纱巾,却穿了春日里姑娘常穿的浅嫩绿色的裙子,自一条柳荫小荫踏花而来,手中转着一枝雪白栀子花,微笑着拿枝子凑到惜泪脸上,一瞬又丢在他手里,柔声轻唤他道:“阿泪师哥,照样儿替我多采些,我要插瓶养着呢。”
一瞬似又在这小楼里了,只见仇问身边躺了那个宋玉京的尸首,仇门主铁板着脸道:“我如何教了你这般丧伦败德的徒弟?!因着错爱同门,你对妻子漠然不问,还竟纵着这家伙占着你的发妻肆意玷辱?!这等事传出去,江湖上要如何看你!”
惜泪似有千万句话想要争辩,只是说不出声来。
再一瞬,又见白衣面纱的景星冷若冰霜,哼了一声道:“兆惜泪,你心里有我,难道本姑娘就非得一样恋着你么?痴汉,于我而言,你与无数旁人,原没什么不同!”
阿泪心里蓦地一惊,身上冷汗淋漓,猛然醒了!却见天早已微亮,那如豆的灯烛,早已熄了,兆灼仍是昏睡,手里那面牌子却不见了。阿泪向来不甚细心,这回却心里疑惑难解。转念一想,许是他自己醒了一阵,贴身藏了也不一定。阿泪正在想着,耳边忽听有“哔啵”的声响,和着今夜此时转大的刚猛秋风,听来分外清晰真切。
惜泪自屋中刀架上取了“绝泪”,转身出屋,见剑冢果然走水!火势燎天,惜泪忽然意识到,这并非普通火灾!门中留守弟子甚多,若一处着火,及时扑救绝不至于落到如斯地步!
兆惜泪急忙带刀出了石室,奔到剑冢。凶手计划缜密,方才梦中那阵浓香,分明是霸道迷药!
惜泪急怒,疾速跑至剑冢,果见尸横遍地,血流盈阶!惜泪在尸堆里,寻了一位濒死弟子,问道:“师弟!今夜究竟发生何事?”
那弟子见了惜泪,眼中似有无限幽恨,开口说了几个“你”字,忽地竟拼尽余力在惜泪左腕上狠咬一口,惜泪大惑不解,欲待问时,那人已断气了。
惜泪泪水难抑,悲从中来,竟发现满目所及,再没一个活人!自己倒想大哭一场,只是此刻当真欲哭无泪了。他忽地想起兆灼。凶手人数料必不少。杀了满门留守弟子,若不杀兆灼与中了迷药的自己,不知他们的目的何在?!忽然死了这么些同门,灭了血槎门的后路,阿泪却要如何自处!
阿泪拼命跑回石室,见兆灼果然不曾遇袭,脸上还多了些血气!方才他二人中处一室,此刻小皇帝兆灼定是也中了迷药,他又不会武,底子不行,此时哪能醒过来!他心里一痛,思量此地不可久留,但又想着尚未等到小白,心里踟蹰不定,悲从中来,他握了握手中银色的宝刀,一瞬艰难做出了决定。
他背着兆灼向外跑去,却用刀在他经过的每个地方仔细刻下:
危险勿近,去凝霜渡口,游龙驿
小白,愿你见字,速去与我们汇合!
这是个阴谋,惜泪已入彀中,愿你莫要进去!
阿泪背着兆灼,将他放上了自己战马,赶着奔了一时,出了剑冢,来到慕蝶楼前又换了马车。自行赶车,向着游龙驿方向再奔了三日,阿泪再看那小皇帝,不觉大惊:
原来这车中之人,不知何时已然气绝。而且面容大改,任是谁,都可知道,这位车上之人,早已不是兆灼!可没等惜泪作出应对,这人在车中便化为了一滩血水——显然在此之前,他生前便服下了,这仅属于血槎门独月楼的秘毒:化龙水!
本欲撩开车帘探视伤者的惜泪,此刻怔怔地向里望着这滩水痕,望着它很快从车中消去,将此事前后一想,忽然想起了那日乔装骗过他的宋玉京。如此高深的易容术,天下几人能有?宋玉京、兆灼、杀手,三者必有勾连!饶是阿泪从来坚毅,即使锦川桥目睹义父之死,也极为克制。可此刻,他只觉得霎时脆弱无比,竟然坐在车把式的位子上痛哭起来,哭过了,他定下心神,想道:“景星不知何日回蝶楼,眼下出此变故,她定难迅速收到消息。她又受了伤,若凶手再次折返,对她不利,又该如何?我舍她离楼,原是为了兆灼。可如今兆灼生死成迷,留守门人全部惨死,唯有我一人毫发未伤!不管人家如何想我,我都一定要把这惨祸消息告知师父及众人。门中虽有训练有素的信鸽,可万一在路上出了问题,便又怎样?为今之计,门中已无可托之人,我唯有亲自快马加鞭赶到凝霜渡游龙驿,去找云泽商议了。可是…小白……”
阿泪想起小白,心口忽然一痛,实在不放心她!但,如今怕也只得暂时放下了!阿泪眼眶一热,又在身侧的一棵松树干上,留下了门中暗记——一钩血色残月。
血月弯弯如船,很是显眼。惜泪心想着尽量多留些信号给她,好让她迅速远避险境,做好这些事,阿泪带着一腔悲愤与满腹狐疑,只得弃了空车,解下一匹马,单骑连夜赶奔凝霜渡——门中众人汇合的地点,正在渡口的一个驿站:游龙驿。
阿泪正在赶路,云泽及寒玉及二十四门人和女眷(含女弟子)共十名、医者杂事者十名,共计四十六人,在游龙驿已候了三天。
然而第三天夜中,低阶门人刘秉奇满身是血狼狈不堪地奔来游龙驿,向云泽诉说惜泪勾结兆灼的手下暗卫,诛杀慕蝶楼留守门人,火烧剑冢,眼下已携兆灼逃离,去向不明。
霎时之间,在此正房中集结的二十四门人一片哗然,但云泽乍听此消息时吃了一惊,一瞬便冷静下来。寒玉站在陆云泽身侧,见他嘴角挂了一丝冷笑,直冷到骨子里——
他的座位,离那刘秉奇有三尺之遥,他忽地抬手出剑,云水剑出手,直直刺进那人胸膛。那人原是想躲的,无奈云泽飞剑太快,刘秉奇哪是对手?身形未动就着了道,直挺挺地倒在当场。
望着那人倒地,一地的鲜血尚温,众人无一不是倒吸了一口凉气,那云泽冷着脸,懒懒垂着眸子,仿佛眼前无物,冷悠悠地道:“大家不必心疑。这人如此武艺,要真的遭劫,他如何逃得脱?分明这人眛了良心,贪图那虚无富贵,引了贼人来犯。我看,那小昏君必不曾死,他们是内外勾结要嫁祸给阿泪,好引起门中内斗!我当初便说要除此祸根,他……唉!这样,我留下来等着阿泪问清此事。无恨,你带着众人疾行,早到龙都与师父会合!至于那件大祸,想必师父早已知道了。一切由你花无恨,见机行事吧。另外,阿泪所涉之事,你不要对星柔说起,只管带她走就是了。长涛,你带手下留一步,我有话说。”
云泽也知道惜泪夫妻不和,故有此安排,长涛应了个“是”,随后瘦长的脸上现出笃定的神色:“大师兄英明!阿泪,绝对不可能与此事有关,我越某可以拿这条命来保他。”
花无恨道:“大师兄都发话了,我等遵命就是。”
云泽明眸一动,冷冷道:“长涛,你去唤宋玉京大夫前来,其他人便请回吧。玉妹妹……”
寒玉刚要开口求他留下自己好等惜泪,却见他支走众人,偏偏又叫下她,看这样子,云泽似是刚好窥破了她心里一点念头,许是正合她的心意。寒玉便顺水推舟,藏住了心里那点子想法,装作没好气道:“你又转什么念头?”
陆云泽深眸中眼神变了一阵,良久柔声道:“我见你眸光不定,分明心意难决。你心神不安,也一心要留下来等你哥。只是不想说出来罢了。你想留便留下来好了。”
寒玉不语,按剑立于云泽身侧,只见玉京不慌不忙进来,施了一礼站定。
云泽凝望寒玉一瞬,也不说什么,又转眸向玉京道:“宋大夫,我这些日子有劳你。令兄医术通神,今夜已告诉我,片红不扫之毒,天下只显忠一人能解。只可惜,显忠已亡,此毒如今无解了。”
玉京脸色变了一变,随即道:“陆公子休要伤感,待玉京细细钻研,假以时日……”
“哼。”云泽冷哼一声,蔑然道:“金阙已死,你若供出主子是谁,最终目的为何,我便放你离去不予加害,若想找死,尽可不说。”
玉京泰然不惊,“想必该知道的,你已知晓,又何必问我?”
“你二人既是吴太子亲子,又与兆灼相勾结,这背后有何因由?”
“兆烨谋逆,其罪弥天,人人得而诛之。幻衣国主手制宝印在谁手里,吴氏余部就听谁的。”
“这掌印之人……”
“此人就出自公子一门,说起来乃你异母姐姐,那人正是陆贵妃!”
云泽瞧瞧玉京那张儒雅秀气的脸,叹道:“可惜了,宋大夫,你是个好医者,却并非好谍者。你先时对兆灼冷淡,并未露出异状,可无奈你亲哥哥将你出卖了。各为其主,我今日不能回护你,只有杀之一条路了。”
玉京脸上终于现出不安,良久,他才道:“陆公子,你不能杀我!你看,这是何物?”
陆云泽与寒玉细看,见是一支血玉发簪,正是星柔平日必戴之物:“我与你妹妹,早有深情。此钗是她亲手相赠。云泽,我为她已不顾生死,你也看在此处……”
“你…”寒玉感到自己哥嫂受辱忒过,愤然道:“你这贼人一派胡言,我哪里能容你!”
“好。”一瞬云泽冷着脸徐徐出言:“看我妹妹份上,我便准你留下,你出去吧。”玉京听了,虽然心里有疑,但也庆幸保命,急忙不露声色退了回去。
寒玉恨极,想直闯向外,却被云泽拦住,“这等恶人,坏了别人名声,如何能全身而退!你这仇人也是贼子,如何做得了我的主?!你让开,我自去杀了那宋玉京!”
“阿柔为人贞静,若非出自真心决不会被此人所骗。我细细转念,此人不可轻杀。留下此人自有用处。你且相信我,不可造次。”
“你…”寒玉眼波流转,见云泽神色笃定,她也暗自放了心,嘴里却又不肯承认:“你明知这姓宋的是奸细,却偏留着他。万一再留下祸患,我看不必说你,就是仇问也担不起。”
“放心。只需再过几日,我定能寻到兆灼,将他的人同吴太子一脉连根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