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金阙与几人的尸首犹在风来栈的屋顶之上,少不得按门中的规距倒上化龙水了结。了结之前,云泽也依了惯例,取了各人身上的一个物什——那几位是各自脸上的蒙巾,宋金阙是他手中的成名宝剑——蚀名剑。化龙水的效用甚烈,倾刻间那几人的尸首便没了一点痕迹——紫衣黑衫,一丝也不曾留下。这个场景,陆云泽过往诛杀江湖豪客时也逢过许多——但他从不敢在尸骸化尽之前睁眼去看,因为害怕冷不防瞧几哪颗人头上不瞑的眼睛。
眼下尸身化尽,鼻际可闻淡淡的野花香气,这样清雅的香气,配上黛青屋瓦上片片殷红的血迹,真好像这里未曾有过杀戮,只有秋月闲闲,照着数点落花。
化龙水,确是天下最烈的毒药。
云泽伸手,用随身的丝绢拭去剑刃上的血迹,收了云水剑归鞘,另一侧的腰间,却带着宋金阙的蚀名剑——另外几个人的蒙面巾,一丝不紊地包在紫色剑鞘外面,今夜,他又要亲手埋葬这几个江湖人,他们留给世上的,只剩这即将垒成的一丘土、一个草标、一个黯淡失色的名号。
云泽自打离了故国,投了仇问之后就是这样过的。今夜,他带着刺客的物什,就近找了旧日熟稔的荒地,一切如旧。
只是今夜,他觉得十分疲累。人一累,便会哀感多思,想起陆氏一家、故国、故梦,心绪一乱,便容易因着逆风堕下泪来。
云泽早知背后有人跟随,脚步无力却不轻盈,定是个武艺稀松的女子。不问便知是寒玉。方才在她的屋上酣斗良久,她定是察觉了。好在她没立时出来送死,而到此时才现身,也算是有长进了。
“不想你这魔头也会流泪。”那崇寒玉原已绝美,眼下身着了一袭雪色衣裙,正如冷月梨花,踏了一地枯叶,款款自数座荒坟后面走出,语声冷淡如冰:“这个地方,如此冷僻,却埋了这么些人,你定是早已认识的吧?”
“不错,这里长眠之人,全都是倒在我剑下的江湖豪客。有我方不亲本门和兆烨的叛徒,有孙门主和凤沐卿的异心弟子,有姓楚的那边所派之人,还有如显忠医师那样的无辜亡者。贤妹……”皎皎秋月下,云泽的蓝衣如积雨之云,轻盈飘逸,他清减了许多,将武气敛去,竟多了文秀之美。
寒玉带着一腔幽怨经目看他的眸子,却看出些悲悯的意味来,一时有些恍惚,喃喃问道:“我夫真的死于你手?”
“乱世如棋,我与惜泪、小田都是棋子。我今日在风来栈所说一切,绝无半分欺罔。小田就算不是亡在我手,我也难辞其咎。所以…玉妹妹,你此番跟我回龙都,一旦落脚,我听凭你发落。”
“哼。”寒玉俏脸微扬,美目含愁,冷笑道:“你又何必如此作态,我哥至今未提给小田报仇一事,分明袒护于你,漠视这个义妹夫!你今夜千方护我,不过诓我去了龙都,一来好借仇问之口,为你脱罪,二来,好让我哥帮你说话,让我放弃报仇,你可是被我说着了?”
云泽欲待解释,细想来一时也没有法子,只得长叹一声,横过宝剑,单膝点地,柔声道:“玉妹妹,兆烨受伤,门中局势不稳。我们的主力若死踞竹城,怕是随时有危险。你乃孤身女子,除了你哥,你在此并无亲故。一旦有些意外,如何防得?求你随我去了龙都,余事…陆某以后必予你交代。”
“今夜,你刺死那些刺客之时,我在房中已然仔细思量过了。天地茫茫,我无处去。便只有随你这仇人走一遭了。只是,你剑法高绝,我实不能破,若你知错自刎,又似是我欺了你……”
云泽眸光不定,忽地眉梢一挑,微笑道:“玉妹妹所言却也容易。我昔日为练剑,早将自己的水云剑谱的拆法画了下来。我将此秘法教给你练,习得的法子,自可专克我的剑法,也可克制别的中上乘剑法,自成一脉。”
崇寒玉忽地转眸望了云泽一眼,方又叹了一声:“陆云泽…你杀了这么些人,难道内心深处,便无一丝愧意么?”
“有。我误杀神医,自断生路。唉!如今已受了恶报,剧毒无解。阿泪传我心法,或许有错,但他于学问一向不求甚解,唯在情义二字上,向来最真的。”云泽脸上含了笑,似毫不在意,清清冷冷咳了几声才徐徐说道:“我命如此,不足挂齿。至于别的么…我不妨与玉妹妹说开,除无辜之人外,云泽并不悔。我过往所杀其它每个人,都对师门不利,若再有机会,我还是只能如此。”
“你……”
云泽截口冷然道:“贤妹身边的女子,来路有疑。我虽无绝对把握,但也敢下七分断言——为保万一,此女绝不能带!”
“你既有快剑,何惧一个出自山野间的可怜女子?我便非要带她。”
“唉!”云泽眸光迷离,似是从心底泄了气一般,出声叹了一回,口吻却又莫名柔下来,道:“也罢,想来我也至于惧她一个女子。且回风来栈歇一宿,明日破晓便行。”
且说二人回风来栈,途中各怀心事,未出一言。怎知一回客房,才知那菊影早已不在寒玉房中。欲知菊影何在,请看下文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