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言兆烨除去孙都管、王太后,相位已稳,渐渐思虑着要抑制血槎门的势力,故此传下钧旨,七日为期,在鱼跃谷中举办英雄大会,获胜帮派之主任总会主,受朝廷二品“督护使”之位,称为督主,入主“督主府”,手下菁英封为三品武职。
此旨一出震动天下,江湖儿女各自磨拳擦掌,预备大干一场!
仇问却郁郁不乐,浑身缟素,领着惜泪、方仕、长涛、无恨等祭祀剑冢留守弟子。仇门主哭的极为伤心,人也瘦了一大圈。他如今已是五十余岁,身形瘦如枯竹,面容也苍白清癯,原来幽泉一般明澈的眼眸,如今深深凹在眼眶中,纤挺的鼻梁,高起的颧骨,失色的双唇,均可见这位江湖第一大派的掌舵者,此时身心状态极是不佳。
白衣的仇问,站在秋风里,面前的一座座新坟里,埋了剑冢无数弟子的遗骨。仇问此时才觉得,一心想下一盘逐鹿之局的他,竟也沦为他人手中的一颗棋子!仇问从不轻易落泪,可此时,死树、黄土、荒冢、纸陌、鸦嘶,无不引发他内心的感伤,高傲的仇问,二十多年之后,第一次落泪,毫无掩饰地大哭到弯下身子——
控心丹余毒肆虐,他的身体渐渐不支,小皇叔与主公兆烨,都会解此毒。可是解药虽有,却不能阻止他身子根底日渐衰弱。他的心中壮志犹在,可着实力不从心了。他一生磊落,如今却也接连做了几件难以启口的亏心事,这人,着实不能亏心!正因如此,半月来未曾安眠一宿。仇问抬手,用绢帕拭了眼泪,哑声道:“明日起,内部选拔,慕蝶楼及独月楼,活着的弟子均要参加,鄰选最后英雄大会的八人。千万给阿泽留下一个名额便是。”
仇问暗哑的声音却带着难掩的威严,在场众人慨然应诺,却都各怀心事。阿泪并没有把心思放在英雄大会上,他深信兆灼已死,大仇已报,此刻既心疼师父又想着今后如何面对星柔、小白;
谢方仕却认定总会主之位,还有督主的位子,定然是仇问的。自己在这个节骨眼之前被仇问选上,也一定是天意,说不定尽全力赢下这回,将来接仇问衣钵之人,也有可能是后来居上的自己!为什么不能是我呢?既然有这个气魄跟能力,谢方仕,怎么也要一争!
越长涛瞧了一眼兆惜泪。长涛一直以来最信任的人便是惜泪。他心里明白,仇问是最疼惜阿泪的,而且从认识至今,阿泪所做之事,从无不可对人言的。若是一定要在这门中,寻一个“好人”,那么,必定是他兆惜泪。若是说到私下的亲厚,那就更不用说了。所以无论如何,自己一定要帮着阿泪。如果惜泪真的为儿女情所困无心争雄,那么,自己的力量即使微不足道,出于义气,也要为这个好人争一争!
与别人的心思都大不相同。英雄大会召开在即,弟子花无恨心中却急切盼望抽身离去——他已是高阶弟子,人皆道其平庸,他却自认聪明。血槎门此番独力立下大功,可兆烨却发动整个江湖的英雄一起争抢总会主之位。他由此认定,血槎门早晚必成为兆烨的弃子,方才仇门主的哀恸之情,也正是这么起的!他要离去,瞧准一个时机,择选一位明主,古来忠良无下场,他只是花无恨,从不要做什么忠臣!
且不说仇问这一边众人各怀心思,再说此时权势煊赫的兆烨。兆烨前时剿杀楚云蕴,灭却岩香一国,曾受小伤。回军途中,听人传说,孙都管奉王太后之命,派了几位心腹接管龙都防务。由是起疑,觉察出孙太监反心。故而诈称伤重,自归府邸,暗调仇问前来相护,那孙敬安果然中计,利用太后诏书,袭杀兆烨亲信兆靳,并用手下太监代之。又派李太监前往剑冢,向血槎弟子问罪。岂知兆烨在朝经营多年,早有防备,当下率仇问人马,直入深宫,拿住太后,手刃孙敬安,大祸遂平。
眼下敏惠帝兆熵尚幼,王太后身死,后宫无主。思虑多时,兆烨本欲废去兆熵,顾虑颇多,延宕至今难以决断。兆烨遂寻手下于密室商议。
手下有谋士陈正言,此人已被兆烨秘密重用多时。除去孙都管,用仇问弟子除去那李太监,并前日建言开英雄大会者,皆是此人。正言摒去其余众人,请求独对。兆烨依允,那正言又谏言道:“主公岂不闻权相之位,古来艰险。宇文护废四帝,终因酒诰毙命,霍光力主废昌邑王,其尸未寒而灭族矣。主公不可再行废立,不若在宫中,僻幽室而侍圣驾,如建庶人之故事。不可再扶立太后,免得受妇人牵制。”
兆烨自是不敢轻信一人,见正言儒者出生,本是寒士,在朝并无根底,故而信他,当下问道:“然则先生意下如何?”
正言道:“可将可靠女子送上君侧,从小相伴,加以拢络圣心。将来此女及皇帝,可用即留,若不为我所用,再图不迟。”
兆烨点头一笑,虎威稍敛,“先生所言极是!你可去拟太皇太后遗诏,自我府中,挑选二十以下宫人三十名进献,选出佼佼者造册备览,待孤亲选。”
正言狡黠一笑,“主公万万记得此女需有自保之才,但万万不可有非分之志。只需将陛下教成一个庸愚之人,令天下归怨于彼才好。”
兆烨凝视细思,眼望宝座不去,半晌道:“向日不曾倚重先生,险些成遗珠之憾!我今还有一事,如今内外之患表面已平,实则江湖未靖。我心中虽忌惮仇问等,又因曾为好友之故不忍相负。先生教我,何法可使江湖众人为我所用,又有何法,可以防他们联合生变呢?”
“主公于前日依在下之计,定下英雄大会。料以君之智慧,当知总会主之位,终究在仇问之手。但他要得此位,必要伤人。则江湖各派,也必归怨于他。主公不必轻动,只待内外矛盾交煎,各派势力均会削弱,介时,无人威胁主公江山,又不必对主公老友下手,天下垂手可治!”
“先生此乃浑水摸鱼之计,我等可身在上位,洞察各派错处,加以牵制。此法不动吾之根本,而收百倍之利,实乃大妙!先生虽有大才,却在我帐下累年不图升迁,真圣人也!”
话休絮烦,且说兆烨一道钧旨,引得天下群雄蜂起。鱼跃谷附近的客栈,最大者名叫“宾至楼”。一时间江湖豪杰多在此间歇宿,只等七日之期一过,好入谷去放手一搏,以图从此扬名江湖。
惜泪那日别了陆云泽与小皇叔,自与白景星回了镇国王府,只区区半日,便与兆烨先时所练私兵混熟,又同着长涛及原不相熟的花无恨等,一大群十数人斗酒此武,正好暂解愁绪。仇问随后领了门中众人去祭剑冢亡魂,惜泪当时勉力把持,不致失态,随众回来路上却想起前因,甚是痛恨自己,惨伤哀痛,哭倒在地。仇门主当时见了,脸色复杂,深叹一声,使个眼色叫长涛拉了他起身回转。穿城回去,天已入暮。
镇国王府中各路群侠留宿之处,其总名曰“留鸿坊”,其间房舍俨然,规格豪奢,比照诸候居所。惜泪夫妇分在北向第六府,阿泪如今却见不得星柔、袁秋,怕两下相见,徒惹不快,照面也不打,便投别处去了。走至外间,想起寒玉,念及她孤苦伶仃,想去问候,又觉愧对田遇时,更怕玉妹妹怨气难伸,自己这做哥哥的无力劝解,只好又躲了开去。
惜泪原在崇奇将军膝下,庭训甚严,从不许饮酒。故此惜泪的酒量极差,他一想纵酒致醉必遭师父严责,便只得放弃独饮念头,打马出了留鸿坊,马心信步乱走,来到宾至楼前。此楼,于如此静夜之中,别有一种意味:
皓月高楼,来往豪客名流。方在席间称酒友,转眼刀剑相就。纸醉金迷,欢乐窟里多红袖,神惊鬼泣,修罗场上怎回头。倾杯暂掩猛虎志,鱼跃深潭,不悔舍身作龙游。
惜泪歇了马,手提绝泪刀,闲步入内,只四下里随意一看,便见白景星男装打扮,独坐一桌,面前桌上横着一把无鞘宝刀,寒光闪闪。阿泪刚要唤她,只见紫衣老板娘已含笑自后边迎上了。
原来这家店子,自有俊俏妇人段薛氏打理,可怜此女年少丧夫,独自打理大店,眼下又十分忙碌,一时之间,才顾上惜泪,唤道:“客官来了多时,怎么落座?来来来!”
被这薛氏一喊,景星与阿泪目光倒相触了。兆惜泪美目瞬时一亮,不觉极尽温柔,唤道:“小白,这个时辰,你如何在这里?”
小白看问阿泪神色有些落寞,那双绝美深眸中,忽有一瞬露出凄婉柔弱的光来,那般定定瞧了阿泪一眼。阿泪一瞬痴痴呆了,却听景星道:“我要找我的仇家,早些时候祭完众师弟回来,便去问师父。他告诉我说,我那仇家多半已金盆洗手了。又说我若真心要查,江湖上有名的人士,这些天多半在此,叫我在此守候访查,说不定能有所获。”
“…师妹,”惜泪回过神来,不知怎的,见了她便放下心来,大喇喇随心说道:“这便是你不聪明了!天下江湖的消息,哪有咱师父不知道的?便是那人隐退了,也躲不过门中人的耳目。他没告诉你,只有一种可能,你要找的那个人——早就不在人世了!”
“二师哥——阿泪,你不知道,每个人都有自己忘不掉的人。更何况小妹一生,所有的温情,全都得之于他。终我一生,我未曾见过生身父母一眼,了慧大师——他虽是个和尚,却胜似我的父母。他游方各地,不断行医救人!他是那么一个大好人呐!临死那天还在岩香的研城地界救了好多人的性命,为了怕我一个人住外地的庙里会害怕,他就把我背在背上出了门。我担心他会累,所以我说,我说我是大孩子了,我会自己走,只要…只要爹牵着我的手。可是…可是就在那天晚上,他却被那马上的贼子一刀杀死了!那时他还是像以前一样,牵着我的手,柔声唤着我的名字叫我别怕!他就那样倒在血泊里,一直在安慰我。我一直在求周围人救他,可是没人理我!我不敢离开他,我怕我一离开就会失去他!周围全是人,可也没个人救他,直到我主公伍信坐在马上看见我俩。主公他受过重伤,正好被我义父救过,所以他救了我。义父不治身故的那一瞬,我都不知道恨谁!我能恨的,只有那个贼将!我从那一刻起便立了毒誓,定要找到这个贼子,替我义父了慧大师卫流云报此大仇!”
“小白。”惜泪见她数度哽咽,知道她动情伤心了。谁想到一向这么狠辣决绝的女剑客,竟也有这么柔弱的一面呢?阿泪无奈转身走过去,一手放在她的肩上,见她不躲,心里还有些小小得意,他忙自袖中拿了块白帕递给小白:“你听二师哥的话,江湖上人多如过江之鲫,你又不记得乱军中杀你义父的人长什么样,又到哪里寻去?再者,自二十三年前瑕玉失国后,到处乱哄哄的,乱军中也不知死了多少人……”
“我用我的忠心,拼了命的报答了主公伍信,可我若不努力复仇,又如何报答我爹呢!他说过,他在一个大雪天救下了我,我的娘却死了,爹也不知是谁。他为了我掏出了他的心,可我,我要怎样报答他呢?我一定要给他报仇!一定!……不错!义父他死的时侯,我只有八岁,确实不记得那当胸一刀杀害我义父的贼子长什么样了,可是我却永远记得那柄宝刀,还有那刀刃上,独一无二的那颗灵石——一颗像泪珠一样,有淡蓝宝光的奇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