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温依旧一动也没有动,对面的丫妹也并未传出行动的指令,我身旁一直低头跪伏的三哥却突然接到感应一般猛的一跃而起,一改佝偻瘸腿之态,以他扮鬼时节的鲜活灵动围绕方桌和众人轻捷的舞蹈起来,歌唱起来:
“请神来,请神来,请神随我走四方,
东西南北处处到,春夏秋冬见吉祥。”
三哥将“请神歌”唱毕最后三个字“见吉祥”后,恰好舞走完了一圈又回到原位,便戛然而止照旧以右手抚心右腿跪地。轮到我唱“天歌”了,我奋然跃起,学三哥的样儿,一边扭舞一边绕场行走,一边歌唱:
“太阳追月千万载,天地旋转到如今,
群星聚在银河岸,布僚世间怎样行?
盘古公公开天地,布洛陀神创文明,
摩尔格来教耕耘,嘎妹姑娘造衣裙……”
轮到丫妹来唱“地歌”了,她轻盈起舞,优美的唱道:
“大树砍来造房屋,小树砍来做耙犁,
石山顶上建城堡,石房瓦屋靠河居。
芦荡变成好良田,丛林开成黄金地,
哪个天角星不亮?哪支布依人不灵?”
丫妹方唱毕归位布杰便虎的一下弹起,象一头出山的豹子围桌奔跃起舞,撕扯起变声未久的喉咙吼唱“人歌”:
“谁人身上没有血?谁人血管淌清水?
结伴并肩水满田,携手勤劳石变金。
生不丢来死不丢,除非天地日月休!
除非人间断亲眷,除非世上绝朋友!”
布杰刚唱完“人歌”,却并不回归原位,而是径到桌前,掂起三支香中的一支,双手举过头顶朝窗户一拜,继而咬破右手中指,将指尖渗出的鲜血涂抹在香头上。丫妹站起身,接过布杰手中的香,亦将右手中指咬破,以鲜血涂抹香头,又继续滴洒在碗中。
香,是需要点燃的,雅温说,既然没有点香的火,我们就用同样殷红、炽热的血来替代。
丫妹把香插在那只代表“人眼”的碗中。她和布杰是人眼的守护者。碗既浅,未去壳的谷粒又松散多隙,论理很难插得住一根细而长的香,但那根被两个孩子鲜血抹头的香却稳稳的插住了。主神降临人眼之位。丫妹布杰将右手食指往清水碗中一蘸,屈过第二指节依次反叩额头,嘴唇和心脏部位,表达对神的感谢,以半跪姿态回归原位。
窗上牛皮纸的波动在加剧,一鼓一缩象一张口连续不断拼命吹气要把它吹破。
地眼的守护者是雅温本人。在丫妹的帮助下,雅温完成了破指,涂血,插香,谢神的程序。没有丝毫动摇,那根香在代表“地眼”的碗中插得笔直。
神又降临到地眼之位。窗上的波动亦愈来愈凶。
轮到“天眼”了。守护天眼的是我和三哥。三哥先已抹了血。我咬破中指,血液流到那根香头上并顺着香柱往下延淌,又滴洒在黄色的稻谷粒中。插香时很稳当,但就在放手的一刹那,手指突然一抖,勾得那根香一歪便倒了下去!
“糟糕!”
我刚要伸手去扶,三哥冷不防抢先扶住了它。
“手要稳,”三哥说,“心要诚。”
香站住了。
我长长的吁了一口气。
“三哥……”丫妹轻轻的唤了三哥一声,她的眼中浮现一种奇特的、复杂的神情。
很久之后我才明白丫妹那种眼神的含义:按规矩请神时假若香倒,插香的人是不能去扶的,否则便是与天命对抗,将遭遇天谴的恶报;而假若旁人替他扶起了香,这恶报,便将转移到那个人的身上。
神明降临在天眼。三根香,插立在三只碗中,涂着血的香头被煤油灯的绿光照映得有了燃烧感。窗外狂风大作,薄薄的牛皮纸一次次被拉伸到极限,薄得透明的表面上爬满经络。三哥再一次勇猛而轻捷的一跃而起,绕场奔跃唱起“谢神歌”来,我和丫妹布杰一同起舞,四个人围绕主神降临的方桌和神像般盘膝端坐的雅温,亦唱亦跳:
“谢神来,谢神来,谢神随我来家乡,
东西南北处处到,春夏秋冬见吉祥。”
我再度被催眠了,理性已随布洛陀神的降临熄灭。我们歌之唱之,舞之蹈之,痴迷而癫狂,犹如回到远古时代:一场狩猎之前,一场恶战之前,猎手和战士们请神助勇,围绕篝火,舞动刀剑,大跳大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