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摸了摸黑夜的额头,露水挥挥手告别了花叶,阳光接替了寒雾照看苍生。先生数十年如一日的,早早的就起了,面向东方笔直地在藤椅上,看着昼夜的交替。先生今年古稀又添十个春秋,却无半点佝偻之相,步履稳健,腰背笔挺,面容像三四十岁一般,只是一头白发还留着岁月的痕迹。
先生姓吴,名洛尘,世称洛师。先生的不凡之处,不仅在于其身体面容似不受岁月洗礼,始终停在三十岁那年,还在于先生仿佛受这世间生灵爱戴一般。
先生每有公开讲学,围坐的除了弟子、好学者外,更有一群动物在人群之外。路过的飞鸟驻足于屋檐没有叽喳,撒欢的狗子们也结着队的坐于人群外围没有吠叫;若是设在夏季,周围乘凉的蛇也要从石洞里钻出,悄悄的盘踞在树荫下,待讲学完毕后,又悄悄的钻回洞里。
更有传闻,先生行于山野,山里的所以动物植物会为其开路安排行道。先生必经路上,茅草会垂下锋利的叶片,蛇会提前离开捕猎之地,荆棘会放下各自的纠缠,河狸会在湍急的溪流上面架设小桥。
先生也因此被逐渐的神化。各国皇室子弟求学于先生,以此作皇室之争,先生自然不愿牵扯其中,但有求于学,亦不能拒绝;平常百姓的子弟求学于先生,以此作为人生的转折点,先生断不能指点别人的人生,但有求于学的,必然悉心教导。
先生二十岁开授学堂,三十岁闻名四海,四十岁开始招收亲传弟子。到如今,先生从事教书育人六十余载,弟子遍布天下,天子有之,相臣有之,富商有之,而为人师者众。
先生望着那吐白的天空,平静的眼神里慢慢露出了一点迷茫。他昨晚做了一个梦,准确的说,那是一场做了五十年的梦。
三十岁那年,先生得了一场大病,五湖四海的医师闻讯前来看望他,但无论是皇室的御用医师还是民间成名已久的医师,皆是看不出病从何起,更何谈医治。而后先生的病越来越重,到最后直接昏睡过去。
先生醒来后,这病也好了,对此,人们也只能说是上苍眷顾。但是先生昏睡后却做了一个很蹊跷的梦,那里满天星河,一个个光点在他面前闪耀湮灭,他从中嗅到了无尽的寂灭和悲凉,也尝试努力的抓紧某个光点,却总消散在指缝间。而后的每天夜里,他仍旧重复的做着这个梦,只是每一次梦的结尾都会多出一小点内容。
直至有一天,这梦里开始出现一个令他感觉熟悉的女孩,那女孩坐在吴洛尘的床头,一边用温润的毛巾擦拭他的身体,一边细细的抽泣着,然后又絮叨的说着话,说着说着,又抽泣起来。那女孩让先生有来自灵魂的熟悉感,然而记忆里却没有一丝印象,很多次他想帮那女孩拭去双颊的泪水,身体却无法动弹。
到后来,有关这场梦的结尾里,那个女孩依旧是那么的模糊,而有两个身影慢慢显现并变得清晰,那是先生的爹娘,父亲名吴期,母亲名黄媱,他们在先生不惑那年,双双病去,而那之后,先生也更加少言。在梦里,吴期黄媱夫妇无助的看着床上的儿子,眼里满是不甘,黄媱把坐在床头的女孩拉入怀里,抱得紧紧的,然后在其耳边低语着什么,女孩轻快的点了点头,从哭容里展露出一点微笑坐到吴洛尘的床头,弯腰下去亲了他的嘴唇,然后昂首阔步的走出了大门。自此,这做了五十年的梦也终于到了消散于黑夜中。
先生也曾问过别人,自己是否有过婚娶,结果也都是一致的没有,别人家推荐的姑娘他都一一回绝了,哪来的婚娶,那些从小的玩伴更是说他身边唯一存在过的女性,只有他的娘,而后先生也没在追查此事,只当是庄周晓梦罢了。
然而昨天夜里的这场梦,让他对于这场置身事外的梦,产生了迷茫。这场梦没有衔接那场做了五十年的梦,而且梦里只有一座山,山里有飞鸟、有溪流、有走兽,却没有一点人烟。
刚开始,他出现于山脚,环顾四周,只有一座山,剩下的是白茫茫一片,起初他只是绕着山脚走了一圈,每天走百里,然后就醒了,第二天夜晚睡去,出现的位置刚好是前一天走到的位置。先生慢慢的走了一年,才是把这座山的山脚绕了一圈。
而后的十年里,先生都是先向上爬一小段,让下方自己走过的山体出现在自己视野边缘,才开始横向绕山体探索一圈,在他看来,也许登顶能带来极大的视野,但同样也会错过很多的细节,宁愿消耗更多时间来探索每一处明暗,因为他在这座山上同样觉察到一丝熟悉。
先生九十岁那年,他的身体依旧不显老态,除了那一头白发,容颜体格还跟三十岁差不多。他寿辰的那天夜里,他开始向梦里的山登顶,在爬山的第七个年头里,他已然知晓这座山带给他的熟悉感来自何处了。这座山是他小时候,父亲母亲带他踏遍五湖四海时,登上的最后一座山,父亲说这座山对他的意义很深,世人都唤此山作天虞山,而先生四十那年,父母病去后,他想让父母安葬于此山,最终无果。原因是没找到,他动用了自己手头的所有力量去寻找,仿若世间无此山一样,最后只得把父母葬在书院的后山上,方便日常祭拜。
当先生来到山顶时,向四处远眺,已经没有了白茫茫的一片。周围的山色尽揽眼底,一座一座的山以天虞山为头,向东绵延而去,而天虞山脚下也被流水环绕着。但真正让先生震惊的是山顶的四块碑石,中间两块写着吴期之墓、黄姚之墓,左边那块没有字,而右边那块是模糊的,无论先生靠得多近,眼睛揉了又揉,目眦欲裂了还是模糊的看不清。
先生毫不知觉的醒了过来,跟往常的梦一样,没有征兆的入梦,没有征兆的醒来。他整理完衣容,带着一些祭奠的物品和一壶酒,晨露正是浓烈之时就奔着后山走去。当前来请早的学生都把院子围满时,先生才在大家安静的等待中回到院子。
“先生早上好”
“嗯,大家根据各自安排好的课程开始授学吧,切勿耽搁了时机。”
待学生弟子走后,先生眼神中的迷茫之色更重了,他像往常一样的在父母的碑前,喝着酒诉说着梦里发生的事,但这次他深深的感觉到,父母的尸骨或许不在后山的这处方寸之地了。
第二天早上,先生叫来跟从自己时间最久的四名弟子,皆都是半百的年岁,因为昨天的夜里他没有做任何梦,而且感受到一股很强烈的感召。在八十岁那年,他就把书院交给了他们四位打理,他虽然还能躬身授学,但每日的梦里爬山已然消耗了他太多精神,而这次他决定跟从这梦的感召去寻那天虞山。
“为师打算外出游历,为期五年或十年,也或许……此后,你们需谨记为师的授学宗旨,学院它只能是学院,没有政权,没有江湖,求学者只问一念,也只审一念,若能坚守,学院在我之后可兴百年,否则毁于一旦。”
“你们四人,跟随我最久,当初的一念,分别是安家、持身、知苦、断集,然而处于这世间,只有极尽简单,才能做到你们心存的那一念”
“而心存一念生善意,心容二念存恶性;切忌不可杂。”
“在最后,为师也给这个学院立个规矩,学院以你们四人的一念分为四院,即有四位院长,故应设立总院,四院每年轮换。”
“谨遵先生教诲,定让学院只会是学院。”四人一起回答道,这四人虽年过半百,看起来比先生还年老,但对于先生的话语,向来是非常尊崇的。
“先生…”
“还有什么疑惑嘛?”
“没有,只是我们四位想陪先生一起周游各国,把我们带在身边,一路上也有共同的话语,免得路上生出闲意,只要先生不嫌弃就好。”
先生沉静片刻,点了点头,而后这四位把学院暂时的交由他们的亲传弟子,带了点盘缠跟在吴洛尘的身后走出了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