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我所见,陛下的身体依旧强健如年轻人,再统御王国数十年不是问题。”威廉半真半假地说道。
见面之前,他原以为这位六十二岁的国王会和一般老人一样行将就木,即便是营养、医疗保障好于一般人,也不会强到哪里去。不曾想,这位竟是这样的精神十足,看状态比一般的年轻人也差不到哪里去。在这个平均寿命不足六十岁的年代,他能有这样的身体可真是令人多少有些意外。
似乎是有点累了,亨利四世将挺直的腰背往后靠了靠,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
他摇了摇头,说道:“但我自己却不这么认为。年轻时击杀于剑下的敌人,不甘于在地狱之中悔过,现在又找了门。他们浑身是血,常常搅扰我的美梦,他们留在我身上的旧伤不时发作,肉体和精神上的双重痛苦让我在晚间难以安眠,不瞒你说,我已经有小半年的时间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了。”
深深叹了口气,国王继续说道:“我最近时常有这样的困惑,睡眠为何愿意眷顾烟气呛人的茅屋里一文不名的贫民,却不愿意来到香气宜人的王侯深宫,与一位高贵显赫的国王为伴?难道宝帐华盖、鹅绒软被不比草席木板更加舒适?难道轻柔和缓的弦乐不比蚊蚋嗡鸣来得更悦耳?我身为国王,却难得神灵的眷顾吗?”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两边的大臣似乎从永远精力充沛的国王的脸上见到了一丝少有的疲态。这位以铁腕著称的国王,少有地在臣子面前展露出另外一面,倒叫人们大为意外,尤其还是在兰开斯特公爵这样一个微妙的人物面前。
听他说完,站在左边首位的一位四十岁上下的男人站了出来,向他躬了躬身,开口说道:“父王,国事繁重,您平时太过操劳,思绪繁杂,睡眠才会不好,以后,您还是以身体为重,多注意休息。”
这人的面相没有太多可称道之处,只能说是中人之姿。人不过中年,精气神比起亨利四世却是还要不如。这样一个人,若不是站在国王大厅之中,而是身处人堆之中,恐怕很难让人注意到。
这位,就是塞伊王国的王储,乔治·亨利·约克。四十二年前,他出生的时候,亨利四世是当时的王储,他就是王位的第二顺位继承人,亨利四世加冕之后,他就顺理成章的成为了王储。某种意义上说,这一位,当了四十二年的太子。
即便是在威廉这样的外臣面前,亨利四世也没有给自己的继承人什么好脸色。听他说完,瞪了他一眼,恨铁不成钢地说道:“如果你能为我多分担一些政务的话,我也不至于每天这样点灯熬油地苦苦支撑。”有些夸大,但也不算太离谱。听起来,亨利四世对继承人的能力不太满意。
受到训斥,乔治王储脸上倒是没什么表情,只是默默地站回了原位,想来对此已经习以为常了。
平心而论,乔治王储的能力确实只能说是平庸而已,尤其是在亨利四世这样可以称得上是雄才大略的主面前。十六岁起,乔治王储就开始接触政务,他在亨利四世的指导下历练了二十多近三十年,却依旧不能让亨利四世满意。
亨利四世的内心深处甚至动过废储再立的心思,相较于乔治王储,还是小儿子爱德华·亨利·约克更出类拔萃一些。不过,几经思索,亨利四世还是放弃了这个想法。乔治王储虽然才具一般,却也是谨小慎微,从来没出过什么差错。都是自己的儿子,手心手背都是肉,再者,突然易储,不见得就是好事,说不得反倒是取祸之道。
穷尽毕生的精力,亨利四世才让塞伊王国从动乱重归和平稳定,他一生的功业全在于此,若是死后王国再次陷入动乱之中,怕是在天国也不会瞑目吧。
现如今,亨利四世对这位继承人的期望也不过是希望他能做一个守成之主,以待后来。王储今年十五岁的儿子,机敏果敢,倒是还让人多了几分期待。
对这些宫廷秘事,威廉并不了解,只是听两人的对话,才对乔治王储的身份有些猜想。他呵呵一笑,宽慰道:“我曾听说过一句话,欲戴王冠,必承其重。您既是塞伊王国的国王,执掌王国权柄,数百万人民的生计全在您一念之间,需要考虑决策的事情太多,难免思虑过重,夜里难以成眠,荣耀与责任从来都是一体的。不过殿下说得也有道理,有这么多才干出众的大臣辅佐,您其实不用太过忧心。”
“威廉,”收起对儿子的冷脸,亨利四世直呼威廉的名字以示亲近,然后笑着夸奖道,“你有着不符合你这个年纪的睿智。许多年轻人雄心勃勃,一心想要做出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业出来,却从来没有考虑过,在这个过程中,他将要付出怎样的代价。”说这话的时候,国王的目光隐晦地扫过乔治王储身后的男人。
亨利四世的敲打之意再明显不过了,威廉没有注意到他的眼神,还以为他是说给自己一个人听的。心思电转,威廉回道:“您过誉了,我也不过只是拾人牙慧而已,可完全称不上什么睿智。”完全不接话茬,只当年轻人阅历不够,没有听出他话语中的深意来。
这一个回答,亨利四世对他的决心已经有了一点了解,无奈不好挑明,只能说道:“我在你的身上又多发现了一项美好的品德——谦虚。”
花花轿子人人抬,场面话谁还不会说了?威廉做出一副十分荣幸的样子,回道:“感谢您的慧眼,在此之前,我还从未发觉自己的身上有这么多的优点。”
“哈哈哈……”亨利四世不顾仪态,大笑了好一阵,半晌,才止住了笑声,说道:“我已经好久没有见过你这么有趣的年轻人,好久没有过这么有趣的谈话了。”
威廉却是没觉得多有趣,只是脸上挂着一抹温和的笑意,其他大臣倒是赔笑不迭。好一会儿,亨利四世脸上的笑意渐渐收敛,神色再次严肃起来,其他人也收起了笑声,国王大厅里,原本欢快的氛围一扫而空,再次肃然起来。
重新挺直了腰板,双手虚握在扶手上,众人看着亨利四世威严板正的脸,等着他再次开口。
落针可闻的大厅里,只听国王发问道:“威廉,俗话说无事不登三宝殿,你不远千里跋涉而来,想来一定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现在,大家笑也笑过了,有什么事情,就请直说吧。”声音严肃洪亮,俨然换了一个人一般,与方才的疲惫、嬉笑大不相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