毓爚的江水是顺着靖赟的九天堑江流下来的,原是玄黄的江水进入毓爚后,不知为何变为了暖洋洋的橘色,但倒也是清澈,能见到浅滩上的石子。过往的船夫或是渔夫总是能见到妇人在江边洗衣打水,更有野生的动物在江边饮水。每到夜晚,橘色的江水上就像是铺上一层黑色的纱,显得更黯淡,也更庄严,浮现出一种不可侵犯的尊贵。
敖筱娇坐在江岸边,脱下了鞋,把双腿浸在江水里。纵然真龙骨骼是金属,肌肤之下是可变形的装甲,但体内也有殷红的血液。对他们而言足浴也是有好处,能改善局部血液循环,驱除寒冷,促进代谢,保健养生。只不过敖筱娇的双腿是义肢,享受不到足浴的恩惠了。如果她的双腿还在,也会在有时间的时候在温水里放些许艾叶,然后泡到全身暖和无比。
她抬头望向夜空中的星辰,任凭流淌不息的暖意拂过足。在九州上看到的群星比在真龙堡垒看到的要漂亮许多,她长叹一口气,不知道自己还能和镇天曜相处多久。照她们目前的关系来看,恐怕是她与镇天曜的最后一回碰面了。
“原谅我吧,艾天御。镇天曜变了,变成了我不认识的模样。日后,就让敖寒来保护她吧。”敖筱娇喃喃自语,随后她又轻然笑道,“是,没错。没有谁不会变。保持本心不变的家伙不是傻得一塌糊涂,就是聪明得无龙能敌。可是我既不能维持本心不变,也傻得无可救药。”
感叹之余,她怀里的噬电虫从鳌爪中挣脱了出来,顺着她的右臂爬到了脊椎处。她不慌不忙地回过头,轻轻咬住噬电虫搭在自己肩上的附肢,把它叼回怀里用鳌爪好好抱紧。
“你真调皮。”敖筱娇一面淡然道,一面缓缓站起身,把鞋拎在手里。
天空中的夜色褪去了大半,已是可见晨曦与浮云的拂晓。也是时候回去看看棱宇轩和棱霁是否准备好进行手术了。她踢了踢脚,把腿上的水滴甩一甩。然后闭上双眼,再度睁眸之时,已然用弦律回到了永昌的军营之中。
即便才刚刚破晓,军中就已有不少士兵起早用餐。她低头看了看怀中的噬电虫,只听它嘶嘶叫了几声,便被敖筱娇举起来送入了锐利的牙口中。
噬电虫会在体内储存电能,一只成年体的噬电虫具有相当多的电能,对于真龙来说足以维持一日的能量。但真龙并不会大量饲养噬电虫,毕竟它们是具有危害性的生物。
棱宇轩从棱霁身边爬起来,伸了个懒腰,见一缕晨光透过门缝射了进来,便前去推开了门,却听得东德一响,接着左边传来一阵惊呼声。她也是一惊,赶紧绕过木门一看,发现敖筱娇正捂着她的鼻子,眼角挂着泪珠。
“啊,敖太太。”棱宇轩赶紧把她扶起,也未料能和她的距离如此之近。仔细一看,敖筱娇虽为龙母,但依然是曲眉丰颊,让棱宇轩顿觉如沐春风。“真是抱歉,我不知道你在门外等候。”
“没有关系。”敖筱娇用手心揉了揉鼻尖,“我刚刚过完早。话说棱霁醒来了吗?”
“昨半夜醒来了。我和她谈了很久,她也能接受你的手术。”
“行。”敖筱娇也颔首回应,“我去叫来敖寒配合,你再和棱霁谈谈,先别吃早餐。”
“我可以看你们手术吗?”棱宇轩担忧地问,“如果棱霁有什么不适的地方,我可以帮忙安慰她。”
“当然可以,以免你以为我们又要对棱霁做什么伤害她的事情。”敖筱娇抱起肩,“虽然我们是外族,但还请你能信任我们。毕竟九州也是我的故土,初生之地。而且我的年纪也不小了,与你们的天帝同岁,故意伤害其他龙实在是没必要。”她抚上自己的胸口,“在九州之外还有更为恐怖的深渊存在,我们真龙族的职责便是抵御深渊里的恶鬼。如今来到九州帮忙,也只是刚好罢了。”
棱宇轩听闻沉默良久,才眯起眼睛说,“你的意思是……要我回避一下?”
敖筱娇一愣,心说她体型虽小,心机倒是不少,便咳嗽几声道,“我没有任何的言外之意。我觉得我们之间的关系还没有好到需要委婉用语的程度。如果需要你做什么,我肯定会直接说出来的。”
棱宇轩倒是放下了悬着的心,微笑道,“嗯,谢谢你的理解。请快去准备吧,我去叫醒棱霁。”
敖筱娇和敖寒一起来时,棱宇轩已经把棱霁叫醒了。她躺在姐姐的身边,睁着双眸望着天,静静地等候。棱宇轩见她们来了,赶忙从床上下来,可敖筱娇却说了句不用,她又乖乖坐回去了。
只见敖筱娇丛背后那形状怪异,像是凶神恶煞的猛兽脑袋的容器里拿出一个管状的装置。敖寒拉过一个凳子,便坐在上面接过那管状装置,然后握住了敖筱娇的左臂放进去。这是纳米机械引导装置,用于帮助将真龙体内的纳米机械导出。它会在真龙的鳞甲上刺穿一个小孔,以便纳米机械通过。
由于需要突破真龙的鳞甲,该装置的力度十分之大,因此会带给使用者强烈的痛楚。但好在可以调节力度。此装置多用于战场上对真龙遗骸的信息读取,他们的磁盘和灵枢或许已经破损不堪,但纳米机械总会留下一两个。
不过敖筱娇没让那装置如愿以偿,她自己打开了左臂的鳞甲,将精密的机械部件暴露在外。装置的尖刺卡在她的骨骼之中,开始引导她体内的纳米机械。在装置的微光闪烁之间,未过多时就投射出了一串真龙文字:纳米机械已全部导出。
敖寒把装置从敖筱娇的骨骼里抽出来,来到棱霁的面前。敖筱娇立马合上自己左臂的鳞甲,站起来抱住胸,“刚刚导出的时候我已经给纳米机械设定了修护模式,只要导入棱霁的体内就会自动开始治疗。”她喘了口气,忽地觉得有点头晕,“记得调整合适的力度,免得伤到她。导入的时候慢慢来,不要一下子全部输进去。”
“好。”敖寒一面调整装置一面应道,“她的肌肤都变成金属了,很薄。我想的确不应该用很大的力度。”她看着棱霁的双眼,温柔地说,“待会儿忍着点,只会痛一小下的。你要是觉得疼就和我说,千万别憋着啊。”
“嗯。”棱霁轻应一声,转过头去。不由得轻咬起嘴唇。
敖寒微微颔首,在启动装置的同时,身后突然咣当一声,把她和棱宇轩还有棱霁都吓了一跳。敖寒赶紧把装置收回来,回头一望究竟,发现敖筱娇居然倒在地上,双眸紧闭,眉头微蹙。
敖筱娇再度睁开眸子,入眼的却是青灰的帐顶。她咬咬牙,吃力地轻吟几声,才转过身。她躺在士兵休息的木榻上,所处的帐篷内没有一龙。她四手撑着木榻坐起来,觉得脑袋胀胀的,浑身上下充满了无力感。正捂住额思索怎么回事时,敖寒推开门帘走了进来,手中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药汤。
“父亲,您醒来了!”敖寒激动地大叫,快步走到木榻边坐下,用调羹搅拌手里的药汤,时不时吹几口气。“您能醒来实在是太好了!恒洁刚刚让军医看了看您,实在是找不出昏迷的原因,但她说喝下这碗药汤可能会好一些。”
敖筱娇顿了半晌,闻到药汤那刺鼻味道的她挤了挤眉,“我昏迷了吗?”
敖寒点点头,“是。”
“你给棱霁做完手术了吗?”敖筱娇关心地问。
敖寒又点点头,但心里可不是滋味,为什么父亲更关心棱霁。“做完了。”她应道。
敖筱娇拍了拍自己的脑袋,更晕乎了,“可恶……我是怎么昏迷的?”
“可能是父亲导出了体内的纳米机械,失去了它们的调节辅助,一时无法适应九州的环境吧。”
敖筱娇轻蔑地哼了一声,“原来是水土不服啊,我还以为自己的身体出毛病了。”她一转身子,打算下床,“我的目标还远远没有达成,不能躺在床上浪费时日了。”
敖寒一惊,把药汤放在木榻上,把敖筱娇又轻轻地推了回去。她看着敖筱娇疑惑万分的眼神,微笑解释道,“父亲还是先调养一下,好好休息比较好。药汤里有九州的土特产,喝下去应该就能适应大半。”
敖筱娇瞪了她一眼,伸出左手道,“把药汤给我。时间很宝贵的。”
敖寒又把药汤端起来吹了吹,送到敖筱娇面前,“来,张嘴。”
敖筱娇不耐烦地一拍木榻,吼了句,“快给我。你需要你娘这样喂你,我不需要。”
“好吧。”敖寒被吓得吐吐舌头,把药汤递到她的鳌爪中。见她端起来大口大口地喝了下去,欣慰地嘿嘿一笑。
可敖寒的笑声还未尽,敖筱娇猝然把药汤猛地摔在地上。敖寒一怔,惊讶地看向地上还没喝完的药汤,又难以置信地望向敖筱娇。只见她捂着脸轻轻咳嗽,望着药汤的眼神中充满了憎恶。随后她移开手,又将视线转移到敖寒身上。敖寒只觉得浑身一寒,不禁哽咽一声。
“你把这么难喝的东西给我喝?”敖筱娇发出低沉的怒吼。
“父亲,良药苦口利于病啊。”敖寒避开她的视线,轻声说。
“给我滚,收拾起你的良药滚!”敖筱娇指向账外,朝她大吼道。
敖寒被吓得脸色苍白,她不明白父亲为什么对自己发这么大的火。“是……是。我这就走。”她一面应道,一面缓步后退。却一脚踩在那一滩湿漉漉的药汤上,向后滑倒在地。她咬牙忍痛,不敢望向敖筱娇,只得马上爬起来,用手把药汤收进碗里。
埋头苦干之际,她听到木榻上的动静,是父亲下床了。她看得见父亲的双脚——正朝自己走来。愈来愈近。她收拾药汤的动作渐渐慢了下来,敖筱娇已站在了她的面前。周围的空气仿佛都要凝固,她愣住了,双手停了下来,把自己的双眼紧紧闭上。她不愿听到父亲的责骂。
然后,她感觉到自己被抱住了。一张脸贴了上来,紧挨着她的脸,伴随着微弱的啜泣声,她感觉到自己的脸沾上了温热的泪滴。她慢慢睁开眼,确是父亲抱着她哭泣,不是其他的龙。
“寒儿……对不起。是父亲错了。”敖筱娇紧紧地抱住她,“父亲不是要生你的气,而是在生自己的气啊。”她轻轻抚摸敖寒的后背,“你没做错,寒儿。我很开心……你是全天下最温柔的孩子。”
敖寒怔了半晌,不敢相信父亲会这样和自己说话。在她的印象中,父亲从没叫过自己“寒儿”,却总是直呼其他弟弟妹妹的小名。她好奇地询问母亲,母亲告诉她父亲曾与一位名叫歆寒的雌真龙同甘共苦,共同创立了盛世。父亲非常憎恶深渊生物,不惜发动持续时间如此之长的战争,也是要为被深渊生物重伤的歆寒报仇。父亲只会叫歆寒“寒儿”,不会叫与她同名的自己“寒儿”。
可是父亲刚才却叫了她两声,让她的心头一震。
“寒儿,你长大了。”敖筱娇握住她的双肩,眸中泪光闪烁,温柔地说,“你要好好守护身边的龙,不要让其他龙伤害他们。你能比我做得更好,比我走得更远,但你也会承担起无法想象的重担。”她拍拍敖寒的肩膀,“无论如何,我和你母亲永远会陪在你旳身边。你要多多体谅别龙的不易,你虽是帝尊,但也要谦恭有礼。不过不可过于谦卑,要有自尊,不要去在意别龙对你的评价,你才能做到最好。真正的最亮丽的风景,其实是你自己。”
“父亲……”敖寒一阵心悸,顿时感慨万千,可是放到嘴边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寒儿,父亲永远爱你。”敖筱娇在敖寒的额上吻了一口,望着她的血眸中柔情无限,“去外面散散心吧,我已经没事了。洒在地上的药汤我来收拾就好。”
“好……好的。”敖寒慢慢站起来,一边看敖筱娇徒手收拾药汤,一边缓缓后退。
走出帐外的敖寒转过身,两行热泪潸然滑落。她久久站在帐前不舍离去,捧住了自己的脸,不知为何自己的心一阵绞痛,仿佛刚刚与父亲经历了一场离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