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下的禁城,灯火星河,静默瑰丽。
“青芜,等累了吧。”
兜帽边缘软软的狐绒轻蹭小脸,少女自巍巍宫门下走来,步履虚浮,好似那宫灯的光亮都能揉碎她的身子。
“还好,”青芜从马车前的踩脚凳上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灰,那双颊和鼻头皆被寒风吹得通红,“就是林嬷嬷和明月进宫了,今晚不回府。”
呵气成雾。
林嬷嬷和明月说到底还是景慈宫的宫人,如此也没什么不妥。
白芷点点头,秦府家仆恭敬地撩起车厢的帘子;少女目光流转,却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瞥见熟悉的身影——
“打声招呼,去去就回。”
话说淳于府的女眷们正聚在一起候车,府里节俭,人手少,总共五个仆役,特意安排车夫婢女在宫门外候三四个时辰不大现实。
“咱家阿素这回可立了大功,挑的紫砂茶宠既有新意又不失面子,太后娘娘还夸了几句呢!”
“娘亲别再说啦,你看阿素的大尾巴都要翘到天上去了。”
“切,说谁呢——也不知当初哪两位老姐姐不同意的,现在怎么还不让阿素听好话?”
“你这小妮子没大没小的,看你姐姐们回去不收拾你……”
“略略略——哎哟!娘亲,二姐拽我耳朵!”
姐姐们恼了,直扬着拳头说要收拾淳于素,那孩子机灵得很,一个闪身就躲在母亲身后,孰料淳于夫人才不护她,只笑着走去跟熟悉的夫人们告别。毕竟散了宴席,诸女眷也少了来时的拘谨,宫门外归家的归家,嘱咐的嘱咐,加上在宫里憋了三四个时辰,竟比来时还喧哗几分。这淳于家姐妹三人说笑打闹,倒也没什么奇怪的——
“韩姐姐你看,这不是三只猴子吗,屁股着火似的窜来窜去!”
“哈哈哈哈!”
姐妹们正玩闹,却听一句阴阳怪气的挖苦,旋即满场嘲笑之声。淳于家的大姐二姐收了手,只窘迫地看着那群自视甚高的少女盈盈走来,面上难免尴尬。
“哟,这不是淳于素吗?”
朝云近香髻上珠花钿生辉,摇曳的垂珠于夜色中晶莹闪亮,韩如玉由婢女搀扶着从一众女眷里走出,端着架势,大有睥睨之意。
“呵,原来是韩如玉。”
许是因那太后娘娘的赞赏,今日淳于素的腰杆竟硬了几分,当即回怼,惊得姐姐们眉心一跳。韩如玉和她那群跟班们也没料到,往日这孩子最多白几眼,这回竟长了本事。
“放肆!韩姐姐乃宰相千金,你算什么,也敢直呼其名?”
“我淳于素的确不算什么,可也没碍着谁,偏偏有人没事找事!”
淳于素越说越凶,大姐二姐忙拽住她的袖子求她闭上嘴,可这犟驴哪里听,大有一副旧账新账一起算的架势。韩如玉今天本就不快活,现在又被淳于素当着这么多贵女的面出言顶撞,气得银牙紧咬,一把推开正跟淳于斗嘴的车阳侯千金,径自冲了上去——
然而那扬起的巴掌竟生生被人擒住!
“韩妹妹消消火气,两家长辈都同朝为官,何必惹得尴尬。”
沉沉夜幕下的秦安阳略一勾唇,许是这段时间运气内修的效果,那肌肤晶莹白皙,杏眸如星,出尘脱俗,直教女子们艳羡。
韩如玉忿恨抽手,只狠狠瞪着秦安阳。安阳擒得极用力,雪白皓腕上红印鲜明,疼得她冷汗直冒。
“本郡主出于武将之家,难免多了些气力,要是弄疼了韩妹妹还望不要记恨。”
秦安阳收手入袖,回以淡淡一瞥。
其余贵女见是安阳郡主,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淳于素僵了身子,全然没料到韩如玉真敢动手打她,只呆愣愣地看着,不知大姐二姐已一个步子将她护在身后——虽说秦安阳出手拦下,但这场面早已不好挽回。那些还没走的夫人们都看着,淳于素的确失了分寸,可韩如玉更不像话,况且韩大人和淳于大人同在尚书省,又是上下级,只怕真真伤了和气。
“——秦安阳!”
韩如玉最终还是怒吼出来。
她受够了。这次元春宴,秦安阳抢尽了她韩如玉的风头,甚至此时此刻还要悖她的意!——为了这次入宫,韩如玉筹备了整整一个月,从钗簪璎珞到袖衫衣裙,哪个不是她费尽心思选的;尤其是献给太后的《卢遮永寿经》,那些个繁复的卢遮文,她整整手抄了一百遍!
她韩如玉做这些,只求博得太后青眼,好在明年初的采选上一帆风顺——可这秦安阳,怎么就能神不知鬼不觉地直接勾上了陛下呢?——
秦安阳只是无谓地歪了歪头,银花飞鸾步摇的珍珠坠子顺势垂下,少女面色不改。
韩夫人和淳于夫人本在远处各自交际,听到动静忙抽身向这边走来。秦安阳心知在此逗留于事不利,况且该做的也做了,便拂袖转身。
“姐姐……”
淳于素小声地试探一唤。多日未见,此时此刻竟是此番场景,一想到这里她更窘迫几分。不成想这回秦安阳只是点了点头,看了一眼淳于素就径自离去,淳于心里一紧——
若是没看错,这个她羡慕敬仰的姐姐,眼里只有失望。
……
星河璀璨。
已是子时,城门紧闭,偶有寒鸦之鸣。
“怎的了,廉大公子?大半夜不在府里歇着,来西城楼跟我这大粗人谈心。”
“少贫嘴。”
廉城倚上城堞,指尖薄茧细细摩挲着那枚血玉同心佩;细密的流苏拂着他的手,顺滑又冰凉。自称“大粗人”的男人见状挑眉,双手抱胸敛了揶揄之色。
“师父……他又让你为难了?”
廉城瞥了他一眼,似是满腹心事。城上卫兵俨然,唯闻篝火噼啪。
“说嘛!你这小子就会欲言又止——”
看他沉默不语,男人焦躁起来,把那银盔往城堞上一放,身上的铠甲随他的走动铮铮作响。
“你就——”廉城勉强开口,刚说两字却又掩唇一顿,“你就没觉得师父很奇怪吗?”
他说得认真又为难,夜色笼罩下,篝火的光亮映亮了他清秀的面孔。孰料那男人旋即哈哈大笑,又把那银盔拿起戴在头上。
“我看你就该去带兵打仗!省得在朝中待久了,整天胡思乱想——呦呵,老子记得大前年在飞霞关——”
“行了行了,别提飞霞关了!要不是因为那件破事——”放下手中的血玉同心佩,廉城轻笑着扬起紫绸孔雀长袖,“你就跟我穿一样颜色的官服了。”
“嘁,老子现在守城门,快活!娆娘和狸奴也不用担惊受怕——每天老婆孩子热炕头,你不懂的,不懂的!”
那男子一脸骄傲,粗犷的面目上竟浮现了几分温柔,看起来相当有趣。廉城也被这份快活的笑声感染,倒也没那么惆怅了。
“忘了问,你家狸奴几岁了?”
“哈,五岁嘛。”
“都五年了你竟一次没请我吃过饭?”
“这……这不是,你廉大公子公务繁忙嘛……”
廉城真想白他一眼,那男人也有点不好意思,窘迫地挠了挠脸。
“要不我后天请客,你,我,娆娘,狸奴——白芷师妹也在京,只是不知道那小妮子还生不生我气,廉大公子帮我邀一邀呗?”
那男人自顾自说着,没注意到廉城的脸色变了一变,竟比最初的时候还要晦暗。
“邀那种人做什么。”
“啊?”
“夜深了——”目光掠过男人一脸费解的模样,廉城直起身子,夜风徐徐,抚他束发冠上的红玉,“我回府休息去了。”
“那你后天来不?在徐氏酒家!”
“明天再说。”
这守门将不解地看他挥了挥手、头也不回地走了。篝火相映下,廉城的影子修长而孤独,仿佛承接了这世上所有的寂寥。
……
也不知辗转反侧多久,廉城才缓缓入眠。
偌大的屋子没有点起暖炉,冷冷清清,却有幽幽的宁神兰香浮动。窗边红木案几上整整齐齐地码着两叠文书奏章,笔墨砚台放置规整,桌面不染纤尘,在这迷蒙夜色下竟还泛着温润的光——
那扇雕梅花木门蓦地启了一个小缝,月光长长地流淌进来。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