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这么近地,端详他的模样。
枕上散乱青丝,几缕贴在鬓角,剑眉本尽显英气,可微微一蹙却又添几分柔情。
少女轻轻伏在床沿,呼吸轻缓如春日飘絮。帐中榻上,悠悠极品金兰香,还裹挟了少许沐浴后擦拭的羊奶霜的甘甜气息。
真是个精致的男子。
白芷内心不由感叹,明明曾作为少年将军领兵打仗,廉城这皮囊怎么还是又白皙又好看——莫非是那种躲在后方、靠他人流血混功勋的做派?那不可能呀,廉城这种好男儿做不出这样的龌龊事。
虽寻思,可白芷的视线却未曾游离到他的面目之外。
夜色沉沉,这屋子里的一切都融进了晦暗之中,只有那些足够珍贵美丽的东西,才不会被泯灭光泽。
目光顺着线条优美的鼻梁滑向那双紧抿的薄唇,白芷一双素手扶着床沿,小心翼翼地向前探出身子——
她很喜欢廉城,或许是始于羁绊开始时的那一碗薄粥,白芷总觉得他……就像是足以果腹的什么吃食一样。
这种感觉很微妙,不仅仅是她单方面的,从很早时候开始他们彼此间就有一种互相讨好的默契,或许懵懂,却从未逾矩——
指尖缠上鬓发拢至耳后,少女发丝间是淡淡栀子膏子的香。
——可是现在,一切都变了。
白芷突然陷入了一种失控的恐惧。
那些原本以为可以牢牢把握的事物一夕之间变了模样,可,那样强烈的愿望依然在远处、在师父和自己的描绘里忽明忽暗——举目四周,只有他,只有廉城是未变的——
依然为她担忧、依然因为理智而痛苦——
“出去。”
就在她失神的片刻,那个沙哑而熟悉的声音蓦地响起。
他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就静静地盯着她了,白芷抿唇轻笑,无视那双眸中的厌恨。
“城哥哥,我们一起走好不好……”
一片黑暗中她缓缓站了起来,嗓音软软。廉城只稍一顿神便立刻扭头,半边脸埋进锦枕之中,毫无理会之意。
白芷知道,他不信。
床榻旁响起织物摩挲的窸窣声,廉城只盯着枕下匕首探出的黄金柄——
放下宽大的兜帽,如瀑长发未作盘髻,径自柔顺垂下;虽在寒夜,可一袭齐胸襦裙,石榴艳色,于昏暗中衬得脖颈白皙如玉,一圈金丝璎珞,装点正好。
“城哥哥生气了吗……”
轻轻的尾音散入夜色,只剩长久的凝噎。
他蓦地冷冷一嗤,回眸瞥过,凛冽流光。
“往昔是我看走了眼——装傻也要有个限度不是吗?”
白芷闻言不怒反笑。
“……我是真傻。”
“我怎么知道。”
语言无比刻薄,廉城却说得痛苦。
好像不为所动一样,黑暗中少女俯身捧住他的脸,男子只咬紧牙关,生生拽开这双冰凉的手——他其实不敢看她,那令人留恋的面目,每一分每一寸于他而言不过是折磨。
“嗒……”
某种湿热的东西突然滴在廉城侧脸上。
是泪。
皓腕处蓦地松了力气,可白芷的眼泪还是不争气地一颗颗掉了下来,说不清到底是哪里痛,就是抑制不住。
“秦安阳她,十天前,自缢身亡了……”
他一愣。
“从始至终,都是师父和沁平王妃设计好的——”黑暗中她泪水斑驳的眼,仿佛是迷路的星辰,“你的姑母沁平王妃,是上一代的内门弟子,师父的同辈。”
连日来所有的困惑都瞬间瓦解——为何秦安阳此番入宫如此顺风顺水,为何白芷闹了这么大动静沁平王府却一言不发……
现在什么都解释得通了,因为从最初开始,师父也好、王妃也好,任何一个都希望白芷彻底成为“安阳郡主”,而不是那个“避开采选、无缘宫禁”的假意!
这厢房的昏暗压得廉城喘不过气来。
“什么时候知道这些的……”
那原本沙哑的嗓音颤抖着,廉城困难地从厚实的被褥间起身——原先的愤恨在此刻烟消云散,只余下不安和悲悯。
这种时候,只有他,无论如何都不能慌。
“就是今夜。”
男子伸出的双臂一僵,旋即坚定地拥住白芷单薄的身体。
廉城的胸膛极暖,白芷的侧脸紧紧贴着,她清晰地感受到他火热的心在里面砰砰砰地搏动;那双有力的臂膀此时正温柔地环抱着自己,这份温暖,令人贪婪——
的确,她什么都想要。
就算知道了这些,她也丝毫没有悲哀的情绪。
或许在廉城看来,彻底沦为一个利益的替身太过耻辱,可是她白芷又何尝不算是一个无名无姓的野女呢,一个正好合适替代任何一个人的野女。
“还有我,阿芷……”他轻轻安抚着她,万千青丝交缠,“我绝不会让师父那样对你……”
——多么温柔的人啊。
他的气息,他的呼吸,占满她四周的每一寸空间。简单厚实的丝质被褥上,都是他的体温一点点烘起来的暖意,只是淌入口中的泪水,既是甜的、也是苦的。
“别哭了,怎么每次惹你哭的都是我。”
即使在黑暗中他勉强支起的笑颜也是柔和光亮的,抚上脸颊的大手很粗糙,却很暖。
——为什么这么温柔的人,不能兼得呢?
细密如夏日雨帘,轻柔如蝶翼翕张——这一刻的廉城是忘情的,沉溺在爱慕之人精心织就的陷阱里面,甘之若饴。
然而她轻轻推了他一下。
“噗……”
她噙着泪水的笑也是极美的,廉城张了张唇,终究还是抿成了一抹淡淡的笑。
不再做多余的动作,石榴色的襦裙贴上雪白的寝衣,他们二人只是面对面相拥着,分享着彼此的温度和气息。
“沁平王府奉旨守边,无有征召皆不得返京——”廉城稍一思虑,白芷只仰头听着,“此番秦安阳缢亡,具体事由不明,沁平王妃若想用你,必得当面与你说清。”
“——所以,她一定会想一个法子,让我理所当然地回沁阳一趟。”
“而之前‘北畿县毒害’一事,大理寺至今无有头绪,太后虽无法阻止‘安阳郡主’回去,但必会为了你的安危打算、找人护送——”
“那么,这京城里,最靠谱的人就是你这个心腹侄子啦。”
少女指尖轻点他的心口,廉城点头,在这小小的一隅里,二人默契一笑。
今夜之月似圆非圆,在漫天星河的映衬之下格外光辉皎洁。
寒虫掠过庭院下空明的水洼,惊了通透的月影,隔着重重的朱墙屋舍,隐隐有更夫的锣鼓声传来。
……
一切果然如他们所料,从沁阳而来的四百里加急文书,五日内就抵达天阙。
“呀,廉大人,今日要驳回这么多本吗?”
一本奏折刚刚搁下,廉城抬眸,却见陈侍郎又捧了一叠过来。鸾台事务繁忙,他早就习惯,况且如今省里侍中之位暂缺,陈、廉两位侍郎更是多分担。
“是啊……”随手搁笔,廉城往后一倚,指尖用力揉着眉心稍解疲乏,“多少无谓琐事,只怕陛下看了又要生气。”
“廉大人说的极是。”陈侍郎将奏折稳稳地搁在桌案上,虽说天寒,可老大人竟也累得出汗,只拿袖子擦了擦额角。
“陈大人上了年纪,这些事交给我们小辈就好了。”
廉城与陈家儿子差不多年纪,被那样恳切的目光注视着,陈侍郎心中竟生了几分暖意,不由地笑了笑,眼角泛起波澜。老大人扶着桌沿,缓缓走到自己的桌案前坐下,提了笔继续批注。
“两年前,廉大人刚来鸾台,老夫还真以为大人是他们传的那种纨绔公子——可是这两年下来,真是惭愧,当初竟误会了大人——”
廉城闻言抿了抿唇,随手抽了一本奏折翻看。
“无妨,城理解。”
视线触及几行奇怪的言语,廉城皱了皱眉,旋即提笔打圈批注,那书写遒劲有力,见者无一不喜。午后阳光慵懒,散散照入窗格,映出零星浮尘,男子侧颜白皙静好,当真是公子如玉。
“依老夫看,这勾心斗角的朝堂啊,有廉大人在,倒也没那么惹人担忧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