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似乎误解了,我并非弘国人。”
没有丝毫波澜,多布罗哲淡淡看了一眼黄花梨坐榻上的廉城,指尖抚过窗棂,垂眸一瞥,薄薄一层尘埃。
“原先呢?”
“即使原先,那也是大晋子民——如今弘国也好夏国也罢,于我而言,不过皆是东洲之国罢了。”
他话语间的意思极为明白,事不关己,亦不关心。
楼下长街车马繁忙,正是夜市喧闹的辰光,闻名天下的松月楼距此不远,远远望去从底至顶灯火通明;若是目力好,还能瞧见三楼的一间窗户大敞着,几个似是公子哥打扮的人物正手舞足蹈,也不知开心个什么。
“这番论调,倒是莫名让我想起了一位故人;她若有法师这般境界,恐怕也不至于活得那么辛苦。”
多布罗哲回顾的瞬间,灯影下的廉城身上似萦绕着若有若无的无奈与悲哀,只消片刻又消散全无,仿佛他的伤神只是多布罗哲的错觉。
“那大可以同我一样,皈依舍布里婆娑神——”
“以她争强好胜的性子绝无可能。”
见廉城语气肯定,多布罗哲也未再多问什么,随手取了一块抹布细细地擦拭着窗棂的边边角角,他大概有什么洁癖,这窗棂其实也不算脏。
“公子对她倒是了解得通透。”
黄花梨坐榻上的男子略一挑眉。
这话本身并没有什么问题,可经他那低沉的嗓音一讲,听上去却是说不出的奇怪。窗前耐心清理雕蔷薇红木窗棂的男子神色专注,侧颜,鼻梁秀气挺拔,薄唇微抿,贵气天然。
没过多久,那块抹布尽了用处,被多布罗哲整齐地铺在窗边。男子转身向墙角搁着琉璃荷叶盆的木架走去,一双骨节分明的大手没入水中,仔细清洗,末了又取来边上挂着的软羊毛绒手巾,用力擦拭干净。
廉城咋舌,他二十一年来头一回发觉男子也能有如此洁癖,那人大概也清楚此举异于常人,遂轻声说了句“见笑”。
不知是不是因了廉城先前的屡次试探,已然惹恼了这位高贵的卢遮法师,他虽说面上无波无澜,可较于之前毕竟寡言许多。廉城心下思忖,既然是他主动结识,必有他的目的,纵使多惹他几分又能怎样——
“既然法师视风花雪月为虚幻泡影,那与我前去领略一番又有何妨?”
孰料那人听了这歪理,却付以微微一笑。
“若是公子为我破费,其实倒也还行。”
……
随手展开一把青雪重瓣木槿花折扇,白芷把玩,顿觉喜爱。
“雪月,这扇子哪里得来的?——看这做工并不一般。”
正抚筝拨弦的妖娆女子闻言,停了演奏,抬袖掩唇一笑,朗声回道:“那把呀,奴婢记得!是前年山北道御史送的,奴婢瞧着好看就收了起来,主人若是喜欢尽管拿去玩吧。”
今日的雪月依然一身俏皮粉衣,她虽过花信之年,皮相却一如碧玉年华的少女,与正在摆弄折扇的白芷并无甚区别;可那般风情娇媚,却远胜于同龄女子,尤其一双桃花美目,最为勾人。
“嘻嘻,那你先替我收着,过些时候再拿——那位沁平王妃别提多眼尖了,上次还问我衣袖上为何沾了香粉,好不容易才圆了过去。”
“奴婢倒是觉得,他们或许早有猜疑,只是主人您这样的人选却只有一位;只要别触了彼此底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是可以的。”
白芷不出声,似是默认,雪月抿唇默笑,复抬腕在雁柱右侧勾指一弹,玳瑁甲似于筝弦之间跃动翻舞,指法缭乱。坐在墙边叠席上的碧裙少女远远望着抚筝的雪月,杏眼微眯,沉浸在这悠扬悦耳的筝鸣里,手中青雪重瓣木槿花折扇开开合合。
脑后的素纱窗紧紧闭合,隔绝了外边繁华的夜色。白芷惬意地倚着墙面,她今夜不过梳了一个简单的垂挂髻,仅在发结处装饰了金玉花钿,身下缎面流光的碧罗裙与那霜色竹纹大袖衫凌乱交叠,这一切衬得白芷原本端庄的颜容多了几分娇憨可爱。
“这十天半月过来,主人看起来似乎没先前那般压抑了。”
一手流畅花指,其音若山泉奔流,淙淙清亮。
“你也觉得?——谈不上来,明明没什么好事,却偏偏觉得神清气爽。”
的确如此。
也不知是不是因那碍眼的李氏母子终于滚出了秦府,还是那些繁琐的宫廷礼仪业已学完,又或是最近常来南教坊听曲解闷,整个人相当轻松快活。
兀地,外头有人敲门。
“雪月姐姐,来稀客了!您还是去迎接一下吧。”
外头的婢女也不知是紧张还是激动,一句话说得忒快,白芷都差点没听清。
“作甚么?——咱们南教坊又不是秦楼楚馆,若非皇族亲临,哪需要我去外头迎接?”
“哎呀,我的好姐姐,是廉大人!燕国公府那位大公子!”
那抚筝的素手一顿,覆掌按在两边筝弦之上。
“可还有同行之人?”
“有的有的,一位锦衣公子——有些面生,可先前白日里似乎来过;又有些胡人口音,但那气度,一看就知道不是一般纨绔!”
雪月闻言踌躇起身,回头望向窗边之时却见少女不知何时站了起来,白玉素手攥住碧色裙摆,竟是满脸惊慌失措。
暖黄色牡丹纱罩下的烛火蓦地一颤,又恢复了平静。
……
“廉公子……当真要来这里?”
夜间的南教坊只开外坊,一踏入厅堂,满眼珠翠锦衣、灯火通明,又是笙歌盈耳;况且这教坊是由官家管理的,并无烟柳巷的淫贱之气,唯有妩媚风情暗流涌动,当真是天下风雅之士的向往之处。
多布罗哲稍一歪头,莫名轻笑了起来,竟是少见的轻快。廉城不解其意,只当他是失望,便径自嘲道:“怎么?还是多走几步,去前头的红玉馆?那里的娼妓听说厉害得很,年年都有争风吃醋的公子哥闹出人命——法师若是想领略那般‘泡影’,也不是不可以。”
“不了不了,这南教坊足以。”
多布罗哲连连摇头,却努力忍着面上愈来愈浓的笑意。廉城头一回见到他清冷淡然以外的模样,越想越觉得怪异,刚想开口询问,却见一粉衣女子盈盈走来。
“奴家雪月,是这南教坊的副使,见过两位大人。”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