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案一纸张扬狂草,潇洒连贯之余,却兼有楷书的硬骨。几处点撇捺回旋尖锐如刀,纵观全纸风流,竟胜似沙场征伐,杀机四伏。
“他……当真离了天阙?”
今日廉城一袭鸦青白云黼黻圆领袍衫,发髻束以描金紫玉簪;斜倚红木椅背,大拇指轻缓摩挲,掩唇思忖。
“千真万确,属下亲眼所见——多哲法师与那胡人侍从自青枫渡头登船,应是经云江北上出海,返回卢遮。”
“可有遣人追踪?仔细别是障眼法。”
“主子宽心,属下已派陈五董潭上船跟着,确保万无一失。”
座上男子轻轻点头赞许,目光却仍落在那张草书之上,英气剑眉轻蹙。
“——只是属下有一事不明……”
侍从踌躇,廉城抬眸一望,见他面露疑惑之色。
“说。”
“既然放心不下,主子大可借故将其扣押在京,又何必放他归国呢?”
正值三伏天,日光毒辣,身后的木格轩窗特意换上了冰丝素英纱,滤去一些暑气;若是夏风过庭,窗前书案位置必然一阵清凉,怡人惬意。
“他并非一般法师——”
薄茧指腹抚过卷面,显州纸质地厚实、浓墨不破,与那薄茧摩挲之时,细柔声响清晰流畅。
“此番暗中探访绝非‘考察现状’那般简单,图什佳恩怕是觊觎我大夏已久——”口中直白分析,手上翻过淡黄纸张,廉城细细端详那背面的运笔印迹,总觉蹊跷,“在此节骨眼上绝不可轻举妄动,以免落下话柄……”
“这——是属下愚钝了。”
目光仍在这狂草上流连徘徊,也不知怎的,脑中灵光一闪;廉城起身推开那麒麟铜镇纸,眉头紧锁,对上那些锋利的部首偏旁,眼底不安愈浓。
侍从在一旁默声瞧着,那字画虽大气磅礴,却实在潦草,令人费解。
“赫连——”
“属下在。”
“你速去传信,命陈五董潭即刻回京,不得延误。”
他蓦地启唇,声音冰冷,侍从疑惑看他,却见那张英气颜容竟蒙上一层惨白。
许是金兰香料里掉了杂质,那四角宝蟾献瑞鎏金香炉传来几声“噼啪”轻响,就连柔美烟气也失了形状。廉城未作任何解释,青筋隐隐的大手却一点点将那华丽的狂草揉成一团废纸——
而他身上,疯狂涌出的凶戾杀意不知不觉弥漫开来,惊得侍从下意识退后半步。
“那属下先行告退。”
赫连跟了主子将近七年,自然清楚廉城的脾性,平日里高雅知礼、从不失态的谦谦贵公子,若有反常,其缘由必不可轻易与人道也。
日光被窗格分割成数块,斜斜落在寂静书房。
淡黄色的显州纸落入打开的香炉之中,惊起细碎火星,随炉火蜷曲、燃尽,渐渐化为一捧凝灰。那跃动的橘红火苗映入廉城眸中,他面无表情,背对日光,气场挺拔的身躯一半是光一半是影——
茫茫云江之上,水流湍急,男子一袭白衣金带圣袍如故,凭栏远望,棕褐色的双眸定定望向青白色天穹,骨节分明的大手兀地抚上漆红阑干——
繁花庭院之中,鸦青白云黼黻圆领袍衫的衣摆拂过草叶,强烈日光倾泻在他白皙的脸上颈上,廉城缓缓阖上眼帘,那穿庭之风似乎从未停歇——
涌动的江水从天际那端由青白褪为灰蓝,举目四周,平民、商贾,各有各的欢喜悲忧,唯有多布罗哲,他的灵魂仿佛没有任何温度;珂兰泊从船舱里掀帘而出,径自向阑干旁的主君走去,宽大黑袍上隐隐约约的血腥味并不属于他——
那香炉里的火光,终究是熄灭了,焚纸的烟熏气掩盖了极品金兰香的清雅,名贵香料静静掩埋在厚厚的灰烬之下,却仍有零星残片未及烧尽。
那之上锋利的笔画若是单独择出重新组合,又成一个完整新字……
——“天下之大,可与君分治。”
……
马蹄噔噔踏尘,那鞍上紫袍迎风衣袂翻扬,直教金丝银线熠熠闪耀。
一路行人避让。
“吁——!”
万里天光,公子纵身下马,衣摆下墨黑虎跃靴径自踏上石阶,匆匆向里走去,正门顶上牌匾三个鎏金大字“松月楼”。
那般贵气凛然,谁人都识得正是鸾台侍中廉城。
“城哥哥,你来了——”
原在窗边眺望远处飞莱阁的湖蓝罗裙少女,闻声回眸嫣然一笑,却见那人随脚踢关了木格雕花门扉,三步两步伸手直将她拽到一边。
“梆!”
就连窗撑也被他粗暴取下,那轩窗顺势重重阖上。
“你这个可恨的女人——还嫌不够吗?!”
正值午时,楼下酒宴的喧闹嘈杂隔着楼板冲上来,房间里却是一片僵硬的死寂。
“城哥哥……?怎么了……”
“闭嘴!”
水润杏眸惶恐地望向他阴冷的面容,那人的眼神却更沉几分,兀地强吻上少女柔软娇艳的唇瓣,硬生生地让她无所问询。
米黄色调的墙壁静静悬着雍容华贵的芙蓉仕女图,白芷被迫蜷缩在他的阴影之中无所适从,他身上的极品金兰香与她的脂粉香气糅合在一起,放纵纠缠。
——根本没有深入,只是想让她闭嘴而已。
廉城白皙而骨节分明的双手紧紧握住女子的皓腕,强硬按在冰冷墙面之上;霜竹雪纹大袖衫连同那襦衣袖子一同柔顺滑下,两截雪白细腻的手臂就这样暴露在空气中。
白芷被他突如其来的暴怒弄得有点懵。
他眸子里仿佛是熊熊地狱业火,直直逼问着少女的所作所为,胜于刀剑寒光。
“那个男人——你心里清楚他是谁,对吗?”
良久,他离了她的唇,表面平静之下却是暗流涌动。那嗓音如冰雪初融,寒凉流溢,她定神望他,旋即羽睫轻垂,倏地一笑。
“我清楚,看来城哥哥却是不清楚——”
他手上力道更甚几分,却在瞥见她吃痛的蹙眉时蓦地松开了手。
在朦胧入户的日光下他侧过脸去,鼻梁高挺,线条硬朗,却偏偏蒙上一层痛苦与愠怒。
沉默之中,白芷轻轻伸出那双如玉般的藕臂,腕上红痕还未消退,竟衬出几分娇媚;素手从他精瘦的腰身两侧穿过,柔柔软软抚上他的脊背,这般主动的拥抱却没有丝毫暖意。
“能与阿芷那般熟络,城哥哥却不识得——那自然是司马氏的人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