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春雨，来得突然却也令人忧愁。
在这样的季节里，人的心头总是产生些无法向外人诉说的惆怅和忧郁。
这场雨来得正好，天已经亮了。而从船上醒来，望着杯盘狼藉的唐流苏和踏雪公子却赫然发现明衍淞不见了。
若不是船上留下的一处剑痕，他们几乎要忘记昨夜发生的事情——
“他还是走了。”踏雪公子轻叹一声，琴声却带着忧色。
“你既然说了还是，那你就是清楚，他原本就是要走的。”唐流苏笑着拍了拍踏雪公子的肩膀，“我们这样的人，决定了的事情自然不会改。”
“你说的对，”踏雪公子继续抚琴，“所以你也要回去了？”
唐流苏大笑起来，“我的心思，一点都瞒不住你。”
“那你走吧。”踏雪抬手，做了一个送客的姿势。曲声终于停了。
“你用这么哀怨的琴声，自然我和衍淞都是留不住的。”唐流苏反而打了个哈欠躺了下来，“你不决定送送我？”
“你要我这艘船送你回唐家？”踏雪公子也笑了，“这主意实在是有趣。”
“你既然说的是有趣，那说明你还愿意尝试一下……”唐流苏话音未落，目光瞥见船舷上的三道红钉，面色一变，“改日再来赔罪，只怕现在我真的是要走了。”
“哦？”踏雪公子目光露出不解。
“这是唐门最高的密令，我三日之内必须回去接受命令，否则……”
“否则如何？”踏雪公子对这些武林之事虽并不感兴趣，但能令唐流苏瞬间变色正经起来的法子实在是有些新鲜。
“否则只好请各方的朋友，发现我的行踪把我捆回去领赏了。”唐流苏摊开手无奈道，“我只好先走一步了。”
“你去吧，有你和衍淞的消息，我会设法通知你们的。”踏雪公子的声音十分诚挚，顺着唐流苏的背影一一传入了他的耳中。
唐流苏的身形此刻已在七尺之外——
唐门竟然用了最高级密令催促回庄，恐怕这次的事情没那么简单。
两日后，唐家堡。
天色阴沉，将雨未雨——
“流苏回来了。”唐黑风的声音掩饰不住的激动。
当他汇报给唐柯离的时候，唐柯离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当唐流苏将一身泥泞除去，沐浴之后，换上一件干净的衣服又穿上一件白色的袍子出现在那座小楼前的时候，唐柯离反而平静了。
他面沉如水，缓缓走下石阶：“这是我们第三次见面吧？”
“掌门人能将这样的小事都记在心间，流苏惶恐。”唐流苏心头有一种奇异的感觉，却说不上来是悲伤还是喜悦——
最高密令回庄，家主亲自接见……
这可是唐家堡少有的事情，除非……
“乖孩子，关于你的事情，我自然都会记得。”唐柯离的嘴角泛起一丝笑意，“我们第一次见面，是你拜入黑风门下的时候。毕竟是十大杀手之首在收关门弟子，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那一天。”
印象中比较凶狠的掌门人居然露出了这种接近温暖的微笑，这让唐流苏有些受宠若惊，他点了点头，“师父十数年间辛苦教导，悉心栽培，如何能忘？”
“也罢，如此看来，你心里只惦记着你的师父，倒没我这个糟老头子什么事了，哈哈。”唐柯离还是在笑，笑容中却有些凄惨，“你我第二次相见，是你隐然有唐黑风的风范，受到表彰的时候，那时你年纪并不大，却已经做了几件了不得的大事了！流苏，你可还记得？”
“刺杀北斗星那一次，我差点送命，侥幸能完成任务。当我带着一身伤和半条命勉强在期限之内回来的时候，受到了掌门的表彰，那是无上的荣耀。”唐流苏说出这句话，并不见一丝骄傲，反而像是在回忆一件别人的事，“每个单子我都不曾忘记，这些单子能交在我的手上，是掌门对我的信赖。也是作为唐门弟子效力的本分。”
他的话其实并没有太过强烈的情绪，因为每当想起北斗星的时候，他就不得不想到死在景彦书房中的那名少女，那少女于他而言本有救命之恩，只可惜遇人不淑……
在这个时候，显然不是回忆这些的时间，他的思绪很快被唐柯离的夸赞打断了——
“说得好！”唐柯离不禁鼓起掌来，“你能有这份心，说明老夫还真没有看走眼。”
唐柯离顿了顿，面上忽而微笑露出几分赞赏欣慰，忽而凝重宛若心间恐惧，不能自已，他突然扬起头，望着天空，可唐流苏却盯着掌门人那双微微颤抖着的手掌——
掌门素来是极为冷静克制的人，为何此刻会表现得如此反常？
“今天，是我们第三次见面了，流苏，你可能不太清楚，我一个老人为何要急着见你。因为我已经下定决心，要将唐家堡的掌门信物，亲手交给你了！”
唐流苏猛地抬头，对上唐柯离的目光，一时间不知是应该惊讶还是应该惶恐——
如果你身边有一个极为在乎权势，终身为了唐门基业殚精竭虑，每天都恨不得想把权力握在手上，甚至死后都要带进棺材里的老人突然提出要把手中所有权力的根基都交予你的时候，这恐怕比葛朗台临死之前许诺把他这一辈子的积蓄送给你还要令人不可思议。
唐流苏也在揣测着掌门的意图。在他的理解里，这是一个试探——
他只好笑着说，“掌门说笑了，流苏担当不起。”
“我没有在说笑，我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唐柯离的面色有些惨淡，说不清是积劳成疾还是身患隐疾，不便多言。
唐流苏在这个时候居然奇异地感觉到了些不同寻常的东西。素来精力无限、威严苛刻的掌门身上居然带着一种疲惫和苍老，甚至还有几分厌倦，这让他着实惊讶。
“你是唐家堡的骄傲，流苏，答应我。”这一次，唐柯离望着流苏，目光里没有试探，只有真诚，甚至近乎于恳求……
“……”唐流苏疑惑地望了一眼师父，只见唐黑风并没有看过来，他兀自低着头。显然帮不了流苏。
“流苏，这件事，无论你同不同意，都这样定下来了。”唐柯离苍老的面庞上有种慈爱一闪而过，这令唐流苏目中充满了疑惑和不解，唐柯离侧头望着他，微微一笑，“七日之后，就是唐门家主转接的仪式，你要好好准备一下。”
“但愿弟子能不辱使命。”唐流苏犹豫着接受了这个提议。
唐柯离的目光一下子变得极为有神，他显然对此感到欣慰万分。他的手还是在颤抖，只见他不疾不徐地从怀中拿出一块青色令牌，轻轻放入了唐流苏的掌心——“流苏，你记住，从这一刻开始，你已经是唐家堡真正的主人了。”
“多谢掌门信任。弟子一定会将唐门的精神传扬下去。”唐流苏小生说，心中却有一阵抑制不住的苦涩，他想起了明衍淞——
明家的家主，本来应该是明衍淞了吧？可惜，因为自己，却让他错失了这个机会……
一个人这辈子，能有多少机会呢？
可是他此刻并没有时间去思考这个让自己极为愧疚的朋友——
“流苏，你记住，唐家没什么精神需要去传扬的。”唐柯离摆了摆手，显得有些遗憾，“你要记住一点，每个时期的环境都不同，你这一代要把握的不是我们这些老人家给你留下的限制，而是好好想想，如何让唐门在现在这个背景之下生存得更好，名声更大。”唐柯离叹了一口气，和颜悦色道，“流苏，你都拿着唐门的信物了，还不应该笑一下，表露一下心里高兴？”
唐柯离的话，让唐流苏不得不抿起微笑，虽然这笑容极为僵硬。
唐门，兀自在这边筹备着家主交接的仪式。
虽然门中弟子并不太清楚这种交接对自己意味着什么，会有怎么样的影响。
但老一辈中，的确有很多不服的声音——七日时间，足够唐门先前的家主，将这些有异心者变成尸首。
唐柯离在计划之中要交出去的唐家堡，是一个完全听命于唐流苏的唐家堡——
所有残余的势力都应该被铲除。
年轻人开始做决定的时候，就应该放手大干一场，而不是看着老一辈人的眼光行事，畏首又畏尾。
他这一代，已经受够这种窝囊气了。
他深知自己的时间的确不多了，所以当年唐家经历的那些事，他都记在了一本小册子上——
这本册子太过机密，他暂时不打算交给唐流苏，却还没想好，要不要带进棺材里。
其实人啊，如果下决心带进棺材里的话，都是不会记录下来的。
所有值得被记录下来的事件，本意是为了给不知道事情经过的人一个交代。
要接任掌门的唐流苏，显然没有这么多想法，他一直在关心一个消息——
明衍淞究竟在哪里？
这个人宛若凭空消失了一般，连踏雪公子都说，明松阁内已经在传出少主失踪的事情。
只是这事万万不会公布。
明松阁给江湖的答复是——
明衍淞随孤灯大师回到寺中潜心修行。
修行？唐流苏听到这个答案以后，不觉笑了。
倘若是明衍淞真的需要修行，他一定不会去寺里，也不会去道观——
明松阁本身就收留了无数高僧和道家好手，他何苦要一无所有跟着孤灯大师去那偏远的寺中，就凭借这次为孤灯大师疗伤这事，他便可以邀请孤灯大师在明松阁多呆些时日。
可能踏雪公子说得对，唐流苏的确是比宋老三更了解明衍淞的人了。
倒春寒，还是有些凶的。
迎着扑面的冷风，穿着被雨水浸湿的单薄衣衫，背着一把冰冷沉重的剑，这一切若是在一个毫无内力的人身上，自然是极为难受的。幸亏他一直在两位名医的药罐中泡大，体质要比寻常人强那么一些。没有带一分钱的明衍淞终于发现，他好像无处可去。
明大公子一向不爱带银子出门，然而这一次破天荒的，七大护卫没有跟在他的身后——
“明家不需要废人。如果他没有继承明家的资格，那么他不再享受少主的待遇。”
这是明冠南亲口说的，但范围仅限于明松阁的内部。这话的意思其实很明确，倘若没有一身武功的明衍淞做不出让天下信服的成绩，不仅仅是武林不会承认他是武林盟主，明松阁也不会承认他是明松阁的少主。
他好像再也住不起客栈了，他不禁自嘲道：“想不到我也会过这样的日子，以苍穹为幕，大地为床。”
一个落魄剑客只要能躺下，自然会有住的地方。
可是吃呢？
他已经饿了三天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