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没有钱的人,如何能够活下去?
如果这是在海边,明衍淞几乎想去打鱼。
他终于走到了茶馆门前,坐下来了,他希望有份工作可做。
一个人想要在这个社会上活下去,要么依靠旁人无法取代的手艺,要么出卖自己的劳力。
可他又没有功夫又没有手艺,还没有别人的帮助。
在一个闭塞的地方想找工作,依靠的是消息,是熟人的举荐,而明衍淞,他此刻连一个朋友都没有——可他仍然想活下去。
比起死亡,饥饿恐怕是更令人恐惧和绝望的——
他已经看东西都模糊了,甚至他站起来都有些跄踉。
“嗨!挪个地儿,别堵在这茶馆前面,我们还要做生意。”茶馆小二不耐烦得驱赶着蹲在地上的人,明衍淞艰难地站起来,却很快倒下去了……
在他已经快倒下去的时候,他被人拉了一把,面前还有一双手伸了过来,那手里躺着大半个馒头。
又冷又硬又干的馒头。
“去拿碗茶过来。”给他馒头的那人对小二吩咐道。
“好嘞!”小二招呼了一声,似乎跟那人说了些什么,明衍淞并没有听清。
明衍淞当然顾不上看清递给自己馒头的人究竟长什么样,跟旁人说了些什么样的话,此时生物的本能已经让他狼吞虎咽得吃了起来。
这馒头吃在嘴里就像在吃木头,这热茶又苦又涩——
换在以前,他绝不敢想象这样的东西他会吃进嘴里。
但现在,他不仅吃了,若是在日后问起他此生吃过最为美味的佳肴是什么的时候,他大概会说,饿了三天以后,一个陌生人递给我的大半个冷馒头。
“你叫什么名字?”
明衍淞看着面前的人,嘴巴动了两下,却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因为他的喉咙已被那冷馒头和热茶堵住——
面前的人是个女子。
如果不是因为仔细打量着她,光听声音,明衍淞一定想不到救自己的人居然是个女子。她身高七尺以上,长得浓眉大眼,腰肢纤细,胸部平坦。她的外衫还是半敞着衣襟。她头顶的帽子也刻意戴的有些歪,这人仿佛很神气似的,一条腿跨在茶馆的凳子上,另一条腿在地上两边晃,她手中拿着一管长长的旱烟。
可她并不难看,甚至让人不由得会多看她几眼。她也一直在打量着明衍淞。
“你是不是要急着找一份活儿?”
明衍淞一边往嘴里塞着冷馒头,一边大口大口喝着热茶,他只能点头,不停的点头。因为这个人给的不仅是一条鱼,而是一个钓鱼的工具。如果真能给他一份稳定的工作,明衍淞总算已能继续活下去。
她含着笑看着他吃完,忽然问:“你已饿了几天?”
明衍淞苦笑道:“这你都能看得出来?”
女子微笑道:“今天你几乎倒了三次。”
明衍淞心道:“那你为何在一开始没有救我?”但这话他当然不会问出口的。
这年轻人实在是个很好看的人儿,她望着他的脸心想,却把目光移向了别处,道:“我本来以为,你不至于会落魄至此。”
明衍淞奇道:“为什么?”
女子突然笑了,道:“一个人即使穿得相当破旧,困于生计,目光中也绝没有露出乞求和低贱,只能说明他并不属于那个群体。何况你即使饥饿得都快要摔倒,站定着却依旧笔直得挺起脊梁,这并不是一般的人能有的气质。”
“哦?”明衍淞笑了,“那你为什么还要救我?”
“你的手洁白纤长,上面却有常年握住武器的老茧,你的剑背在身后,而你手上的茧却是用刀才有的,一个刀客舍弃了自己的刀,说明他的武功已经废了。正如我所发现的一样,你身上并没有丝毫内力。而你在身无分文的时候还舍不得把身后的剑当掉,只能说明这把剑对你而言有极为重要的意义。”女子吸了一大口烟,望着他冷静地分析道,“你已经走投无路了,如果我再不出手,你就会死。”
“每天都有人死。”明衍淞笑了,“你见过的一定不少,可你,为什么要救我?”
“你就当自己命不该绝。我就当自己做了一件好事。”她的眼睛里忽然有了笑意,悠悠道:“你到现在没有告诉我你的名字,也没有问,我给你介绍的是一份什么工作。”
明衍淞沉默了,缓缓说:“我叫月隐。”
他这名字早些年在江湖中行走曾经用过,做了些小打小闹的事,留下了“美人一刀”名声。
女子目光在明衍淞脸上又转了转,笑道:“美人一刀这名字,让人觉得传出来的人还有些见识。”
这话若是说一个姑娘,已经算是一种夸赞中带着调戏了——
明衍淞露出些尴尬的神色,他避开了女子的眼睛,无奈地摇摇头,“想不到连我这样的三流角色,你都听说过。”
他话未说完,茶馆的小二围了过来,他已抢着笑道:“这位就是我们茶馆的老板娘,五湖四海什么消息她不清楚?你若是还想日后再闯出一番成就,说话就得小心些。”
他这害羞的模样让茶馆老板娘看得突然笑了,她用力拍了拍明衍淞的肩:“你啊,先到后面厨房去倒盆热水把你自己洗干净。”
明衍淞吃饱喝足,总算恢复了些力气,忙不迭的跟着那小二就往厨房里钻,茶馆老板娘暗暗观察着他,眼睛里也露出笑意。
因陋就简洗了个澡的明衍淞从厨房里钻了出来,茶馆老板娘的笑意更加明显,“在我这里做事的,就算不是人,看起来都得有个人该有的精神头儿。”
“你想让我做什么?”明衍淞终于发问了。
她的眼色变得有些柔和,她笑了,奇道:“为什么你不先问问你的工钱?”
明衍淞叹了口气道:“随便多少钱,我只要能活下去。”
“五分银子一天,你做不做?”
“如果包吃包住,不给银子都行。”明衍淞只是想找个地方活下去,如果真的想挣钱,他大可以去坐拥宋明两家产业的地方,抬出自己少主和女婿的身份,少说也能拿到几千两银票——
他不知道的是明家已经不认他了,宋家,还在观望之中。
天下居然有这么傻的人。老板娘虽然觉得奇怪,却也笑了,“银子我不会少你的,吃住,这里也都包下了。”
“多谢。”明衍淞低声道。
“我稍后会给你那几套干净的换洗衣服,至于这一身……”
“我会自己拿去烧掉。”明衍淞接过了话。
这让老板娘大感惊诧,“你这身衣服就算去当铺里还可以当一些钱。”
“不行。”明衍淞皱着眉,语气不容商议。
“哈哈哈哈。”老板娘大声笑了,“你在躲仇家的追捕,对不对?”
明衍淞盯着她,并不说话。
不是他不愿意说,而是不知道如何来向别人说这些事情。
他这样的人,怎么会有仇家?
老板娘很快也发现自己话中的失礼,连忙道,“是我说错话了,你这样的人,怎么会有仇家。”
明衍淞笑了起来,他好像突然明白了,为什么这样的女人,能在这茶馆里成为“包打听”式的的人物。
她的确很擅长察言观色。
但他忘了,自己只是这茶馆的小厮,而她是这茶馆的老板娘。
她作为他的老板甚至救命恩人凭什么给他这样的尊重?
他不想去想。但答案很显然,如果一个人女人对一个男人无缘无故的关心,不是另有所图,就是情根深种——当然,也有例外,同情。
就像对流浪狗一般的同情。
夜深,明衍淞终于回到了住所。如果这个地方仅能容纳一张床和一张桌子的地方也叫宽敞的话,那他也没什么好抱怨的了。
这的确还算宽敞的房间,至少,比其他人的多了一张桌子。
明衍淞躺在了那被称作床的木板上。这木板又冷又硬,上面遍布着不知是些什么的污浊痕迹,又脏又臭——
他连一床被子都没有,只好蜷缩着身子,躺在这不知多少人睡过的地方,他的怀中是那把一直背在身后的剑。
即使没有武功,兵器,也不能轻易离手。
“咚咚咚”令人意外的敲门声。
明衍淞揉揉眼睛,抱着剑,开了门。老板娘手里抱着一床被子,站在门口看着他,他侧身留出了一个空隙,让她进来了。
“倒春寒一来,就降温了。”老板娘目光中露出关切的神色,帮明衍淞把被子铺在了木板上,柔声道,“我怕你着凉,给你抱了一床被子过来。”
“谢谢。”明衍淞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老板娘给他铺好了床,却并不急着走,她反而在明衍淞的床边坐了下来,明衍淞只是在一边的空地上握紧拳头站着,没有瞟她一眼。
老板娘突然笑了,有些惊讶地问道:“你为什么不愿意多说你自己的故事?”
明衍淞道:“我没有故事。”
老板娘笑了:“你的故事不能说吗?”
明衍淞突然像一块石头,他抱着剑,冷冷道:“我的故事只能带进棺材里。”
老板娘突然笑道:“我总有方法让你开口的。你若是不信,我们就打个赌好了……”
明衍淞闭上眼睛:“我没什么好跟你赌的。我已经没什么可以输了。”
“最近突然销声匿迹的武林高手,用刀的,有明家少主明衍淞,天狼星赵苏和天涯刀客洛川。”老板娘突然说,“天狼星赵苏年近四旬。天涯刀客少年白头,你说,你是谁?”
明衍淞整个人突然变得跟那块木板一样僵硬,他望着老板娘,说不出一句话来。
良久,老板娘轻声道,“不过,我可以为你保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