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亲耳听到孟三郎这个名字,明衍淞整个人反而放松了下来,因为他对接下来老板娘无论说什么,都不会再有太多的意外了。
“我果然到哪里都离不开和江南的渊源。”明衍淞大笑道,“其实一开始我就知道,你不是简简单单的老板娘。”
“其实我一开始也知道,你不是寻常走投无路的江湖侠士。”她的脸上看不清表情,却是学着明衍淞的语气说了差不多的话。
她当然不是简简单单的茶馆老板娘。不止这间探听消息的茶馆,就连现在属于归云庄所有的一切产业,全都是她在负责。而这茶馆,只不过是归云庄一个不起眼的情报机构。
每个门派手底下都不乏一些家财万贯的富商巨贾入股,也不缺一些声名显赫的武林豪杰卖命。然而能在短短时间把一个已经荒废了二十年的门派给重振起来的,梁博苏是第一个人。
江湖上那些原本连瞧都不会瞧他一眼的人儿,现在全成了他的朋友,有的给他鼎力相助,有的在不计回报地为他卖命。
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善意,这些友谊的背后,还不是因为一些交易。
梁博苏很清楚知道他只要开口,他们就能鞍前马后地为他去做事,因为他们也同样能够拿到回报,他自己也准备着随时为这些人做出些牺牲。
“我以为你要我为你去做的事情和孟羽飞有关,想不到,居然是和梁博苏有关。”明衍淞此刻倒宁愿自己是个糊涂人,年轻出众的同辈,他见过了不少,可他实在不想在这个时候去见梁博苏。
他是一个要强的人,不想输的特别彻底。
寻剑山庄公然向明松阁退婚,转头和归云庄联姻的时候,大家都觉得明衍淞已经输给了梁博苏。
毕竟,那时候明家并没有给寻剑山庄任何惩戒。
现在……陡然见到梁博苏的这位军师,他又生出了些莫名的挫败感。
“他是我老板,我为他卖命是应该的。”她仿佛已经看出了明衍淞的心思,只是咧开嘴笑了,“如果没有他,我或许现在已经不知在哪个青楼里卖身了。”
这种话从她嘴里说出来的时候,明衍淞心里又是一阵刺痛,偏偏她说得很平静。
——她当然不是天生就愿意去出卖自己的身体,可是一个一无所有的女孩子想要生活,想要吃饭,想要活下去的时候,也许已经别无选择了。
——她是没有母亲、没有父亲、没有任何可以倚仗的势力,甚至在十四岁的时候为了两斤肉就已经失去清白的女孩子。
——生活就是这样子的,当你真正别无选择的时候,哪里还记得礼义廉耻。
——好在她并没有变得放荡、下贱,变得被命运折磨得自我放弃、自我作践。
——幸好她遇到了梁博苏,让她远离了那种见不得光的生活,让她用“孟三郎”这个不要命的名字为归云庄打下了现在的产业基础。
所以明衍淞此时看着孟灵儿的目光不是轻视,不是怜悯,而是心疼。
“你在可怜我?”她无疑是脆弱的、敏感的、多疑的。
但她突然觉得很好笑,一个一无所有的落难少爷,居然还能有这样的表情来盯着每日手头有上千万流水的自己,可这种好笑很快就没了,他毕竟是如假包换,含着金钥匙出生的大少爷,而自己呢?短短二十年间的每一天,都是只差一点点,就可能死在了那一天。
明衍淞的眼神突然变得很温柔,他起身将怀中的剑放在了那张桌子上。然后一步步走近床边,蹲下,轻轻握着她的手,仰视着她的眼睛,认真说:“你这样的人,我不会可怜,更不会同情。能够表达我心里想法的,只有钦佩和心疼。你能吃过那些苦,我都能想到。事实上,你能让自己手底下有今天的产业,是凭借自己一手打拼下来的。而我呢?我拿着一副好牌,到头来却仍是一事无成。”
她没有将手从他掌心抽开,任由他握着,明衍淞的手有力而温暖,她嘴角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柔声问道,“你有没有听说石崇这个人?”
“关外三杰之首的石崇大侠,自然早有耳闻。”明衍淞抬着头,眼中满是疑惑。
她这时候提及这个人可是有什么用意呢?
“他在三十岁的时候才拜入天竺摩诃手下习武。四十余岁才有了关外三杰的侠名,你为什么要放弃呢?”
“谢谢。”这样的鼓励,比什么安慰的话都来得巧妙得多。明衍淞要再不懂,就是傻子了。
“我突然想到,你答应我的那件事是什么了。”她用另一只手,扶着明衍淞坐到自己的身边,缓缓开了口“我要你下周就去归云庄学剑。。”
“为什么?”明衍淞又是疑惑又是惊讶,“他们不收我怎么办?”
“这你不需要担心,我一定会让你拜入归云庄。”她的神色极为郑重,仿佛在交代一件大事。
“我可以问为什么吗?”
“如果你能在最后成为习得桃花快剑的入室弟子,就继续把关于孟羽飞的事情追查下去。”她的语气近乎恳求。
“好。”明衍淞心道:反正,我本来就要去追查这些的。
“你若成为了入室弟子,一定逃不了要去帮梁博苏追查当年梁贤哲的死因这件事。”她顿了顿,带着几分难过轻声说,“我三岁的时候,我娘就离世了。你也知道,孟羽飞他是绝不会管我的。可我一直记得我娘临死之前说过的话,她说等我长大以后,一定要去找一个人,那个人是梁庄主的遗腹子。她要到时候把她一直珍藏的一支玉萧交在他的手里。后面的不太记得了,好在,我总算完成了这个任务。”
“令堂和梁大侠有关?”明衍淞敏锐的发现,似乎她的娘和归云庄庄主梁贤哲关系并不一般。
“我外公是梁庄主的贴身管家。”孟灵儿低着头解释道,“可是他在二十年前的时候,和梁庄主一起死得不明不白了。”
“我娘说,梁庄主在死前接见过的最后一个人,就是孟羽飞和苗无过。”
“苗无过?”明衍淞顿时大为警觉——梁贤哲是当年最有名望的捕头,而在他死后,苗无过却成了天下第一名捕,这之中似乎有些不得不让人联想的事情。
“你疑惑的那些,我想很多人都猜到了。所以……这件事你不能依靠别人,必须自己去查。”孟灵儿望着明衍淞,“这些事情,事关重大。而你是我唯一的希望了。你要明白就算你不为了我而是为了你自己,也一定要坚持到成为习得桃花快剑成为入室弟子的那一天。”
“我知道了。”明衍淞暗暗下决心,一定不会让她来日觉得自己所托非人。
“还有一件事,我想先征求一下你的意见。”她妙目流波,怔怔的望著他,眼神中微带敬重,“你要不要换个名字?”
明衍淞初时只道她又要说些什么令人为难的事情,又怕她会提出些更难办到的事情。如今自己已然答允,若是这忙不帮到底,又不太符合江湖道义。可如今自己自身难保,而且说好的一件事,已经变成了不知道多少……偏偏如今自己在武功全失的档口,一切还得从头开始,哪能所有的时间都用在追查她提过的案子上面,难不成真的要去做捕快吗?登时有些哭笑不得,又实在是难以拒却,那知她只说要给自己改个名字,不由得暗暗松了一口气。
“自然是要的!”明衍淞连忙应道,“可是我叫什么名字会毕竟好?”
“你桌上那把剑,应该是一把极有来历的古剑了。为何江湖上竟查不到关于它的来由?”孟灵儿自然想得到,侠士化名一般都是跟门第或者武功要么跟兵器有关,既然明衍淞不能让人发觉是明松阁的人,又改用上了剑,只好发问了。
“用这把剑的都是远离江湖的隐者,此剑虽锋,但绝不是入世之剑。”
“那你为何还要用?”孟灵儿问完自觉不妥,垂首不语。
明衍淞不以为意,只是一笑,“我偏偏要反其道而行之,有何不可?”
孟灵儿不禁哑然失笑,觉得此人行事没有章法,心思千变,真是古怪,但他在一些大事上却精于算计,又能忍耐,不禁无奈地摇摇头。
明衍淞见她此时似笑非笑的神情,心头微微有气,道:“我这一答应你,就是三件事,还偏偏哪一件都得费尽心思,花好大力气,你倒好,在这笑得这么开心。”
他毕竟过着近二十年明松阁顺风顺水的大少爷的生活,纵然救唐流苏和孤灯大师两人都是以礼相待以诚相待的,如今因为这一个冷馒头和一碗热茶就要为这女子卖命,实在是心中有股发不出来的气——
他一方面觉得为这事斗气,显得自己太小家子气了,可是另一方面又感觉这小姑娘虽然看似行为粗犷,心思却百转千回,自己着实不是对手。
不料孟灵儿反而嫣然一笑,“明公子一定是觉得小女子未免过于狡狯了,凭这么一个小小的要挟,居然累得您为我受这入门之苦?”
明衍淞仰头大笑道:“你何必激我?我倒应该谢谢姑娘这番苦心,否则我可真成了在这茶馆中安于现状的明家废人。”
“容我再问你一个问题,你若不便回答,就当我没开这个口。”其实这一会儿,孟灵儿和明衍淞的关系已经亲近了不少,两人虽然出身悬殊,但好歹也有些相似相近之处,对比起来反而明衍淞更惨一些,毕竟自古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你说吧。”明衍淞的心里,觉得也该向她交个底了,差不多已经猜到她的问题会是什么。
“你的武功是怎么会突然间没了。”
“为了救人。”明衍淞思酌着不该将唐流苏和孤灯大师的事再说出去,只好含糊的解释道。
好在孟灵儿也没再追问,只是一声轻叹,“想不到竟是为了救人……”
“古往今来的大英雄,若是为朋友卖命,便是义不容辞。就算把性命交了出去,又算什么?何况扶危济困也是明松阁的传统,不至于到我这里,连一身的武功都舍不得吧?”他这话说得极为慷慨,倒真有几分大丈夫的风范。
于情于景,明衍淞还能说出这样一番话,令孟灵儿万分诧异万分佩服,不由得对他又高看了几分——到底是世家公子,如此义之所当,绝不推辞的气度实在是值得称赞。当下心中也不免庆幸着,幸亏自己慧眼识真君,若真如此所托之事也已经有了七八成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