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女子说话声音倒有如银铃般清脆悦耳,语气更是自有一番柔媚娇弱,明衍淞只觉得说不出的动听,哪里还有像先前在茶馆中那雌雄莫辨的样子。
“你究竟是什么人?”明衍淞此刻已经近乎无奈了,他当然明白,如果有一个人平白无故答应帮你保守秘密,那她的后着,通常不会是那么简单。
他们多数需要一个理由——他们一定会用这个秘密胁迫你去按照他们的意愿来做一件事。
“我叫孟灵儿。我既然答应帮你保守秘密,你应该不会介意我一个小小的要求吧?”
听到这个名字,明衍淞明显愣住了,他突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而脊骨却在冒着冷汗——
这是孟羽飞的女儿,不是孟家大宅子里那群已经遇难了的,是孟羽飞的私生女。
“你不用担心,我不是孟羽飞的帮凶,也不是帮着他冲着明松阁来的,无论他是活着还是死了,我和他都没有任何联系。”她含着笑意对明衍淞解释道,“我是要你帮我自己。”
“嗯……”明衍淞点了点头,他不知道自己该安慰她还是说些其他的才好,所以他沉默地选择当一个倾听者。
但同时他也变得警觉了起来:这似乎是他可以揭开关于孟羽飞背后所有事情最好的机会,至少,他可以了解孟羽飞相关的一些事——从他的私生女嘴里。
带着血缘却并不亲近的关系,甚至在她的言语中还隐约带着些恨意。
一般来说,从这样的嘴里说出的那些关于亲生父亲的事情,会让孟羽飞的形象更真实、更生动,也更容易暴露出旁人无法察觉的一面。
所以对接下来的谈话,明衍淞还是非常乐意去听。
“你坐过来。”她向明衍淞扬扬手,招呼着他坐下。
这原本是明衍淞的房间,她却显得像这里的主人,明衍淞也没跟她计较,抱着剑,兀自站着,“没事,我听得见,我站着就好。”
如果她真是一个爱抽旱烟、爱抖腿的大汉,明衍淞也就坐过去了,但偏偏她是一个姑娘,他实在不想惹麻烦。
她凝视着他,缓缓道:“我突然知道了,原来你也有害怕的事情。”
“是人,就难免会有弱点。”明衍淞明白她的意思,却装着糊涂。
“我就这么让你觉得可怕吗?”即使她依旧打扮得像个大汉,但此时,她的声音非常柔媚,她幽怨得说,“我只想有个人坐在身边,一起讲讲话。”
“好。”明衍淞依言走了过去,坐在了她的身边,叹了一口气,“我知道,你一定很不容易。”
“为什么这样说?”她笑着问,可是听到他回答的时候,她脸上的笑容已经僵硬了。
“你是一个柔软到骨子里的女人,温柔、依赖、体贴、善良。但你不得不装作男人的样子,来故作坚强地撑起自己手底下的生意——当然,绝不止这一家茶馆。你这么拼命,一定是因为没有人能给你比金钱更直接的安全感。”明衍淞的话,很不客气,说话方式的变化,可能与他身份的变化有关。
世家公子永远能心平气和、气定神闲、轻描淡写地将真相一带而过,留下如沐春风的风雅。因为要想把所有的问题都解决得妥帖完美,一切都不是问题,而且特别容易。他们出手几乎不会遇到任何阻力,一旦出现阻力的时候,能够及时补位的人早已经为他们把一切都打点妥当了。
只有体会过生存艰辛的人,才会用尖锐直接的言语挑明红果果的真相,生存,本来就是血淋淋的真实,哪来那些风花雪月的风雅。
她的眼睛突然变得很亮:“你好像很了解我?”
“我在饿了三天以后,总算明白了一个道理。”明衍淞笑了,“的确没有人能给自己比金钱更直接的安全感。对谁而言都一样。”
“你真的这样想?”她的眼神明亮而机灵,与明衍淞的目光对视着。
“对大多数人而言,钱已经足够了。”明衍淞摇头笑道,“至少对于没有灵魂的人而言,钱无所不能。”
“你说得对,如果钱不是万能的,那只能说明筹码不够。”孟灵儿笑起来显得极为聪明,“很多人会推辞,但你若是将那银票摆在他们的面前,他们一定无法拒绝。”
“我已经说过了,那只是大多数人,还有少数人是不一样的,他们眼里除了钱,还有灵魂。”
“那你来说说这另一部分人吧?”孟灵儿突然觉得明衍淞的说法极为有趣,“有灵魂的人会怎样?”
“有灵魂的人,你要给他们开出一个价格,那是对他们的侮辱。”明衍淞笑着解释道,“他们即使再穷,也不会去拿不该他们自己能拿的那一部分。”
“你说得对。有些人如果给他们足够的钱,别说出卖自己,连他老子和老娘都能眼睛都不眨地出卖。可是有一些人,宁愿自己挨穷受苦,也不愿意违背自己的良心来做事。因为他们觉得若能求得心安,就算受点苦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孟灵儿接着明衍淞的话补充道,突然,她笑了,她的眼睛更加有光彩,她的笑容更加灿烂了,她抬起头问明衍淞,“那你是哪一种呢?”
“我不知道。”明衍淞垂下头来,“我现在不仅很穷,还很没用。想来也没有人会给我这样的试探。”
他是一个没有武功的人。
他第一次觉得自己没用。
孟灵儿微笑不语。
明衍淞也跟着笑了,“别说我了,你呢?你要我帮你的事情会是什么?”
“十年之前,我一无所有。我恐怕比你更惨一些。”孟灵儿的眼神好像蒙上了一层忧郁,但她温柔的声音说起这段往事的时候,却能听出她内心的冰冷,“为了养活我自己,我几乎做过任何事情。无论是去偷,还是去抢,又或者去骗,有些时候给人逮住了,免不了是一顿毒打,有的时候被关起来,又被放了。我那时候大概只有十二岁,没有家,没有父母,什么都没有,还得防止坏人起加害的心思。”
“一个小女孩能在这样的情况下活下来,确实很不容易。”明衍淞点点头,心中突然生出一种怜惜——
比起她来,自己的少年时光实在是太幸福了,他是明松阁说一不二前呼后拥的少主,从没有过风餐露宿,自小惯于锦衣玉食。
可当他听到后面的话时,突然心脏被生生的刺痛。
她声音依旧悦耳温柔,说出的话像利刃一样,把明衍淞的心割得一片一片——
“我十四岁的时候,偷到了一个屠夫的家里,偷走了他案板上的两斤肉。后来,他逮住我了,还把我关了起来。那是一个地上流淌着猪血、散发着令人窒息的腐臭味还见不到太阳的小屋子。那个屋子里的情形我永远都不会忘记,那个屠夫我也一直忘不掉……就算到现在,我的梦里时常还会出现他那张淌着口水的脸,散发腥臭味的小屋,以及身体被贯穿的剧痛……”
“对不起。”明衍淞道着歉,虽然明知道,这并不是自己的错,但按照他一贯的思路,却觉得自己逃不开这样的责任——若想成为匡扶正义的盟主,就应该让自己的光芒像太阳一样,照耀在每个看见或者看不见的角落中,庇护着所有可怜的、无家可归的、走投无路的人。
可他,已经不是明松阁未来的继承人了,也没有成为武林盟主的机会。
孟灵儿反而笑了,她柔声说,“你道什么歉?这又不是你的错。”
“怪我,没有早点认识你。怪我,没有保护好你。”明衍淞带着深深的歉意,怀中抱着的那把剑捏得更紧,指尖因为用力变得有些苍白。
“所以我后来学会了自我保护,只需要打扮成男孩子的模样,就可以少去很多的麻烦。”她又恢复了那种雌雄莫辨甚至有些浑厚低沉的嗓音,“没有人能给我比金钱更直接的安全感,我开始疯狂的想去挣钱。什么方式我都愿意尝试,只要不用出卖自己。”
明衍淞垂下头来,他的心好像被千万根针扎了进去一般的刺痛。这种痛,一直深入骨髓。
“小时候,我很羡慕那些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女孩子。我曾经见过一次叶清溟,就是武林第一美女。那时候,我偷了她的钱包。”她又恢复了那宛若黄莺一样的甜美的声音,笑容里透着狡黠,“我第一次见到那么多钱,她其实已经发现了,但并没有跟那些围上来的手下说。反而故意用弄脏了她的新衣服这个理由哭来帮我转移注意力。”
“原来她也是这么善良的女孩子。”明衍淞这会儿突然听到孟灵儿提及叶清溟,也不知道自己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
“寻剑山庄为什么会向明松阁退婚?那时候他们就发现你功力全失了吗?”毕竟孟灵儿只是个女孩子,她依旧躲不过内心对这种“花边新闻”的好奇和八卦。
“良禽择木而栖。可能,梁博苏更适合她一些。”明衍淞无所谓得笑笑,“那时候我的武功应该还在大多数人之上。”
“你听说过‘孟三郎’这个名头吗?”孟灵儿依旧笑着问。
“是你?”明衍淞惊呼,他早该想到——
孟三郎,是梁博苏的好友,也是军师,自从梁博苏卖掉那《桃花快剑》的剑谱以后,便于孟三郎一起重振了归云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