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轮明月从云层中露出了笑脸,在没有星星的夜空下,显得如此的明亮。
每月的正中,都是月亮最为明亮的时候,只可惜,若一个人一直期望着自己去做一颗星星,那么他将永远都无法真正地去取代月亮——毕竟,他无法去绽放那种不属于自己的光彩!
纵使,他成为了一颗流星,也仍旧夺不去亘古不变明月的光芒——
瞬间的绚烂以后,是永恒的凋零。
他会愿意去成为一颗流星吗?
他当然不愿意,他只想在天际停留——
做一颗并不耀眼却能一直存在的星星。
不是所有人的生命都能由自己来做主。
青天不知道自己是幸运还是不幸——
明冠南抚养了他,明松阁让他成长,他已经是江湖中赫赫有名的少年侠客,可是那然后呢?
——如果你拥有世人所艳羡的一切,却清楚这并不是自己所希望的生活,你是该对别人质疑你虚伪的指责一笑了之,还是该沉默的、孤独的,在深夜的星空下舔抵自己的伤口?
青天并不知道,他已经习惯了。
或者说强迫自己去适应的麻木——
人在强迫自己去接受自己不愿意做的事情的时候,往往是用一种自欺欺人的方式。
自欺欺人,所以才会更加痛苦。
青天静静坐在属于自己的竹林中,吹着洞箫。
深沉的萧声,带着独有的悲壮,诉不尽人间萧索。
他的脸上滑落两滴清澈的泪水,他忘不掉这种痛苦的感觉,所以一次一次地回忆,一次次体会,一次次将这种痛苦加深……
盛名在外是表,他终究还是可怜人——
一个人得不到自己心中真实想要的生活,即使在外人眼里“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还是可怜人。
直到咸得发苦的泪水落在了嘴里,直到发觉竹林中悄然走近的女子,萧声止住了……
赤云走了过去,取下了他手里的竹萧,轻轻把他的头拥在怀里。
她常常用这种方式安慰这位名义上的大哥。
青天埋着头,肩膀一耸一耸地啜泣——
只有在她怀里,才能短暂地感觉自己的痛苦被化解了几分,但委屈却更多了几层。
微风吹过,竹林间树影摇曳,赤云柔软的手轻轻抚摸着青天的后脑勺,有些话纵使不必明说,彼此的心意心境也能懂。
谁能想到大名鼎鼎的剑客,会在这名普普通通的女子怀中哭得宛若孩童。
谁能想到人尽皆知的女侠,居然在这里安慰着男子从不敢在人前表露的脆弱。
他没有说话,她也紧闭着嘴,两人保持着一种极致的安静。
月光更冷了——
却没有人惊扰这竹林间的沉默,赤云静静为青天披上了一件外袍。
“也只有你,只有你会了解我,关心我,在乎我……”青天配合地将袍子系好,抬起头,望着赤云,“除了你,我一无所有。”
赤云嘴角泛起一丝温柔的微笑,“盟主也关心你,也在乎你。但是他对你和五弟都一样,了解并不多,而且,他最为在意的你也知道是明松阁。我们不能要求他太多,毕竟,他是一生都贡献给了天下武林。”
“我不想管别人的死活,我也不想听什么武林道义,更不想再按照他的意愿一步步远离我自己想要的生活……”青天紧紧地将赤云搂在怀里,“为什么,我们从开始到现在都不能为自己去做哪怕一件事?”
“就当我们替五弟为盟主尽孝了。”
赤云的声音总有一种安然的温柔,能在混乱之中抚慰好人心底的创伤。
“还好你能懂。”青天松开手,往后退了两步。
他幽幽地注视着赤云,他只有在她面前才会感觉到内心稍有的安慰。
“你已经很久没有练剑了。”赤云抬头静静望着青天,说不清是一种什么感觉,遗憾,或是惊讶?又或者,这只是一句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陈述,并没有蕴含其他的过多的情感。
一个剑客的光芒,往往不在于剑和自己身上,只有当他手中握着剑,将招式与剑意融为一体、合二为一的时候,才是剑客的将自己的决心和代表生命的荣耀发挥到极致的瞬间。
可青天已经很久没有练剑了。
“我现在的状态不适合握剑。”青天的表情是一种刺痛,说不来的刺痛。
他已经很累了,不是身体的疲惫,而是内心深处的厌倦——所以他并不想握剑,也不适合握剑。
“人在这种情况下握剑,杀机不免太重。”眸中褪去颓然,却带着强烈的肃杀——
人的死亡,有时候会是一种解脱。
若从一个杀机浓重的剑客嘴里说出这样一句话,就仿佛是一个嫖客在玩弄了妓女以后,说一句“你的价值不就是在于我来找你?”
不同的是,剑客不需要给钱,他也不要别人给他钱,他只要别人的命。
——我是在帮你解脱。
“你把那套风卷残叶的残剑诀练成了?”赤云一声惊呼——
她一直以为自己很了解他,却发现此刻自己对青天的功力到达这一步竟然一无所知。
难怪,盟主如今会授意让青天接替自己这个位置——
这失传多年的剑法已然练成,长剑一出,天下谁与争锋?
可惜,这风要卷走残叶并不是深秋满地的枯黄,而是别人的生命。
青天垂首,沉默不语。
他唯恐眸中嗜血的腥红会吓到这陪伴在左右的姑娘。
她突然发现青天变得极为陌生。
她已经猜不出他心里究竟藏了多少事。
一向淡然的赤云在这本该熟悉亲近的人面前,都有些紧张和不安——
她甚至不知道此时该不该告辞。
“你能不能,多陪我一会?”
意料之外的,青天突然开口了。他眼底腥红退去,有些颓然地将腰间的佩剑扔在了一旁——
当一个剑客解下自己的武器,只能说明,他是真的很累了。
谁说剑客是无情的?
好歹在心上人的面前,他还是能用理智控制住自己。
无情的只是那把剑,那把刺入敌人咽喉里的剑,一次次用鲜血去洗濯的剑。
好在剑没有生命,它不会去判断自己的主人是多情或者无情。
而人呢?
人不一样,人会有太多的想法,甚至会心口不一。
好在青天面前的人足够让他放心。
他看着赤云点了点头,心中明白她这样的姑娘是永远不会拒绝自己心爱的人提出的任何要求的,她甚至已经做好了准备,如果自己执意要离开明松阁,她甚至不惜去和盟主挑明随时去陪他隐居。
他本该庆幸自己得此一人心,三生有幸。
只可惜,他开不了这个口,也说不出离开明松阁的这番话,因为他们的人生并不能由自己的性子来安排。
青天当然也不会在这样的情况下,对盟主提出这样的要求。
他突然笑了,眼里浮现平静的温柔。
这才是赤云熟悉的青天。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毕竟,我都已经答应过五弟了。”他只能找了一个借口去避开真正的原因。
其实从懂事以后,落雁七护卫的每一个人都清楚,自己这一辈子,命已经卖给明松阁了。
他们每个人都以为自己的归宿会是辅佐盟主,辅佐少主,只可惜谁也不曾想到,有一天,明松阁的少主居然不再是明衍淞,而是青天。
本该庆幸的事情,却变成了意外的包袱。
青天若把自己的苦衷说出来,只怕别人只道是虚伪和矫情。
对于理解这两个字,青天只觉得可笑。
除了赤云,谁又只道他真正的意图?
可是人还是应当有梦想,如果连做梦的权力都被剥夺了,那人生岂不是陷入了无尽的痛苦和无望?
“也许哪一天五弟会出人意料地回来呢?”青天平静地说,虽然其实这句话,他是在安慰赤云,也是在安慰着自己,可是连他自己,他都是不敢相信的。
赤云仿佛听懂了他话里的意思,平静地说,“不错,他一向会做些出人意料的事情,也许哪天他突然就回来了。这也是说不准的事情呀。”
如果有一个女人,有一天能心甘情愿地陪你去幻想那些无法实现的梦,这男人应当觉得自己三生有幸。
青天就是这样想的。
“等到他回来的那一天,我们自然能放下这里的一切。”青天展颜笑道,“毕竟世上他是世上最勤奋、最善良、最舍不得别人受苦的少主。他一定会准许我们离开的。”
“他不仅会允许你离开,还会替你建好一间远离俗世的院子,在里面种满竹子。”
“我甚至敢说他还能给我们证婚。”青天大笑道。
“……”赤云的脸颊突然有些发烫,她一直都知道,青天极少才会表现出这么强烈的示爱,多数时候,两个人之间的一些事,谁都不用多言,就已经心照不宣。
人能够去幻想未来,总归是幸福的,有的人连幻想的权力都被剥夺了。
在他们眼中,为了生活必须去承受很多的折磨和苦难,必须去咬牙坚持自己的迫不得已,必须毫不松懈地去谋划去盘算,甚至去和命运去赌——用命去赌。
所以,他们的幻想不仅不多,几乎是完全没有。对他们这样的人而言,幻想,不但可笑,而且可耻。
唐柯离握着手中的短剑,凝视窗外郎朗的月光,长叹一声:“我早就等待着这一天了。现在终于……我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