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明衍淞醒来的时候,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宿醉过后的头疼总是有些难忍。
他已经忘了是如何下了那艘船,也忘了是如何与自己的大哥唐流苏分别的。
当他睁开眼的时候,只见到自己躺在路边,身子正倚靠着一辆马车。
那马车好像在等他醒来似的,并不急着开走,却也没有将他唤醒。
难不成我在这睡了一夜?明衍淞揉揉眼睛,睡眼惺忪。
正在这时,马车的门突然开了,向外伸出了一只手,手里递出一坛好酒。
一个沙哑的声音笑道:“失意人自有欢乐处,赶快,来喝上一杯。”
明衍淞索性也不看这手的主人是谁,举起酒坛便喝了起来。
反正自幼泡在扁九和安七两大名医的药汁中长大,寻常的毒几乎已经免疫,如今又少了明松阁少主的身份,谁会费尽心思对一个江湖浪子下手?
他的酒喝得并不急,大概算古往今来第一次有人能在举着坛子喝酒的时候能喝出几分风雅的意味。
“果然痛快,既是如此,公子何不与我乘车一同前往一个好去处?”
“何处?”虽然明知这驾车的车夫绝不会是突然结交,但他能如此坦率地将自己的用意说出来,还让明衍淞有些惊讶。
“长乐坊。”
“你觉得我像是有钱能赌得起的主儿?”明衍淞哈哈大笑。
“钱的事情,公子不必担心。人还请务必跟我们走这一趟。”
“哦?”明衍淞惊讶道,“这事有什么道理?”
“还请上车,到时候公子自然知道了。”
车门已开,明衍淞一掠上车,大笑道:“既然如此,我便和你们走这一趟。”
车厢里的人会是谁呢?
明衍淞并没有开口询问。喝了人家的酒,总归不太好意思把人家不想说的事情打听得过于清楚,明衍淞在他身边坐了下来。车中很香,有一种兰花的味道。
“你还要不要喝酒?”那人在车中放着一些酒坛子,跟之前递出来的酒一样。
的确都是好酒。
明衍淞看着他淡淡说了一句话:“酒是好酒,可我突然不太想喝了。”
“为什么?”
听到了这句话,那车里的人突然笑了,一个爱喝酒的人,突然变得不爱喝酒,这事岂不是有几分奇怪?
明衍淞呵呵一笑,“有的事在有些时候总归是不该做的,人得学会取舍和放弃一些爱好,特别是在明知这些爱好会为自己遭至些祸患的时候。”
“是吗?”马车中的人继续问道。
明衍淞只是笑笑闭上了嘴,他突然觉得有些困倦,索性连眼睛都闭了起来。
反正这驾车的人要带他去一个地方,是敌是友到时候总归会知道的。
他本来是有很多话应该问的,可是现在他居然连一句都没有说出口,不是因为他没有对此感到好奇,只是突然之间感觉这马车有些熟悉,而这车里的人也似乎曾在哪里见过……
明衍淞虽然闭着眼睛,但他敏锐地察觉到车中的人一直在盯着他。这双眼睛很亮。
马车行的很平稳,车里的人也没有再说话。明衍淞一直闭着眼睛,也不知睡着了没有。
他当然没有真正的睡着,他只是一直思索着会在何处与这样的朋友有交集。
宽阔的马车,上好的美酒,行驶平稳,技术过人的车夫……
全天下最会享受的是哪里的人?
宋家人。
明衍淞心中已经有了答案。他不由地在心里苦笑,宋圭炎这家伙总算想起来联系我了,他能找到我,看来之前对宋家的实力低估了太多。
马车行到一处缓坡,停了下来。
“就在前面,公子请。”车夫停下车,起身打开了车门。
明衍淞下车,望着长乐坊三个字愣了好一会,他仔细想了想,长乐坊,好像并不是宋家的产业,因为那烫金的招牌旁挂着一个硕大的苏字。
苏家的场子?
……
迎接他的并不是想象中的宋圭炎,而是一名女子。
她气定神闲地站在赌坊的正堂,静静地看着明衍淞走进来,仿佛已经等了他很久,却又没有跟他说一句话。
她虽然不曾开口,却又显示出一种高贵而温婉的感觉。
明衍淞突然有些局促不安——
一个温婉的人,并没有对自己打招呼,却又在等着自己。
气氛显得尤为奇怪。
明衍淞踟蹰着不知该不该开口,又觉得自己好像并没有什么理由上前去打这一声招呼。
客人见到主人的时候,若并不熟悉,先开口的确有些奇怪。
他的头疼更强烈了,不是因为宿醉,而是此时的氛围。
没有危险,却充斥着一种难以名状的不安。
打破沉默的,并不是这名女子,也不是明衍淞,而是一个突然闯进来的孩子。
这孩子年岁并不大,却显得很是老成。
明衍淞虽然没见过他,但看到他腰间挂着的那枚白玉腰牌也猜到了他的身份——
赫然是宋家家主,宋圭贡。
“凌姐姐这一次喊我过来,却又不说什么事,如今还有外客在场,大概是想让小弟空跑一趟了。”宋圭贡的话没什么问题,却把该说的都说了,不该说的也都提到了。
明衍淞哑然失笑,这是自己和这宋家的家主,九岁的孩子第一次见面吧?
不过他仍旧没有说话,主人没有说话之前,客人率先开口总是不礼貌的。
女子望着宋圭贡,突然笑了,“怎么,难道我这个做姐姐的突然想起那聪明伶俐的小弟,还不能再见一面了?”
“凌姐姐,小弟这不已经来了吗?”宋圭贡无奈地摇头。
“你要打的主意,我劝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好。”
“凌姐姐这话可是好生就奇怪了,圭贡不太明白你的意思。”小孩子吐舌头的调皮一笑,用在这里着实让人有些惊讶,可他毕竟也只是一个孩子。
“你为你家天钰打的算盘还想瞒住我?”这名女子走上前,摸了摸宋圭贡的头,这双手很好看,手指纤长秀美的,皮肤柔滑若丝。
她的动作和她的语气有些不搭,显然,她虽用亲近的方式去对待一个九岁的孩子,说出来的话却分明不是在对九岁的孩子讲得。
“凌姐姐,你可别乱猜测。圭贡年幼,家里的事,还是依仗着哥哥们在打理的,至于天钰姐姐的事情,全凭她自己来定夺,我这个做弟弟的,管那么多总归不好。”他轻声叹了一口气,“唉,我只担心她最后会伤心。”
明衍淞不知道自己此刻是应该尴尬还是应该无奈,但偏偏两人谈论着和自己相关的事,却俨然把自己当做了透明人。
“我只劝你们宋家早点死心,我已经听到消息了,你们若想拉拢的是明家,现在应该去讨好的,早就不是被明家除名的明衍淞,而是‘落雁七护卫’之首的青天。”苏凌得眼珠转了转,望着宋圭贡说得很是真诚。
“凌姐姐也是开赌坊的人,怎么会不明白开牌以前,底牌不该先亮出来的道理?”宋圭贡笑起来的确不太像一个孩子,他的声音虽然稚嫩,但说出来的话,已经可以用老道来形容,“何况真正开牌的时候,还没到呢。这种事情,谁又能说得准?”
苏凌不再理他,静静地做了一个请字,“既然你见到了我请来的客人,那你也该知道应当留出给我们谈话的空间才对。”
“凌姐姐说的是,小弟这就走。”宋圭贡打着哈哈,朝苏凌拱拱手,转身离开了。
至始至终,他没有看明衍淞一眼,仿佛当他从未存在。
虽然宋圭贡已经离开了长乐坊,但这里的氛围变得更奇怪了。
“他没有认出是你。”
明衍淞抬起头,惊讶地看着苏凌。
这句话的用意,已经太过明显了。
“但愿如此。”明衍淞已经懒得去猜宋圭贡的心思了,他突然觉得自己在这九岁孩子的面前反而更像一个孩子。
依照宋圭贡的性格,倘若他认出了明衍淞,也可以装作完全不认识的样子。宋家,并没有必要和理由对一个已经被明松阁除名的人耗费太多的心思;他也可能是真的没有认出明衍淞,否则不会把这些话当着明衍淞坦白而直接地说出来。
他突然感慨不用做这个所谓的武林盟主,也不用做这明松阁的人大概是一种幸运,但真的幸运吗?
无论他是谁,他永远都得在与江湖中的人去打这些交道。
毕竟,他不是真正能够让心远离江湖是非的踏雪公子。
明衍淞突然觉得踏雪公子师徒二人真的有一种无法言说的魅力,他们最擅长去拒绝别人的邀请,去回绝别人的提议,去把一些明明耳中听到的事,不放在自己的心底。在这一点上,他自愧不如。
明衍淞突然开始思考,自己对于踏雪公子一直以来并不是向往,只是比较合心意,而如今觉得那些关起门来的“风雅”远远比不上关外虎哥给自己的震撼力。
年轻人向往强大是一件好事,如果一个人足够强大的时候,便可以开始为这些弱者主持公道了。这才是作为一名侠者应有的态度,所以明衍淞突然笑了,他笑着问:“姑娘费心思找我过来,究竟是为了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