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爹说,与人交往之前,首先要介绍自己,这是礼貌。
我叫温言,小名叫三白,街坊邻居更乐意叫我小三儿。我爹说,叫言是希望我做一个会说话的人,因为他这辈子就是吃了不会说话的亏才一穷二白,叫三白是希望我为人清白,人长得白。我就问他:“这才两个白怎么叫三白呢?”
他就骂我:“哪有叫二白的?还嫌穷的时候短?”
我八八年生,今年三十二岁,是一个作家,只有故事没有钱的那种。由此看来,穷不过三代这句话在我这儿就是一碗只能闻个香味儿,压根不管饱的鸡汤。
我生长在中原的一个小农场,说是农场,其实更像是一座小镇,这里天净云白,飞鸟啁啾,走街串巷,入眼的都是桃花和樱花,一到春日里就遍地粉红。夏日里若想凉快,去枫树林里坐一坐,拿一张吊床,在树两头系紧,翻身躺上,摇一摇蒲扇,听一听蝉鸣,也很惬意。午睡过后,跳进清湖里洗个澡,倦意散尽,浑身清凉。等到了黄昏时分,再去农场尽头看一看,那里是一片原野,种着蔷薇,雏菊,还有蒲公英,三色相间,铺卷而去,与落日平行,美景如画。元亮先生所写“世外桃源”,莫过于此。
对了,我们农场还有一个有模有样的名字,叫“怀城”。说是城,其实面积根本不大,人口不多,流动也少,街坊邻居基本都是自小生活在这里的人,一辈子没出过远门,叶生叶落都在这根里,一代又一代。人堆里随便挑一个刘家姑娘和李家小子,也得是认识了十几年的青梅竹马,所以总角之好,两小无猜在我们那里再寻常不过。
我也有青梅竹马。
她叫宁珂,身子高挑,温柔精灵,长着一双柳叶眼,喜欢扎着马尾辫,笑起来让人如沐春风,灵气十足。
我俩同年同月生,我在月初,她在月尾,所以她不得不叫我一声哥,我也把她当成自己的亲妹妹疼爱。我们两家三代交好,历史感情深厚。据说,老宁本来打算给宁珂起名叫“宁红桃”,结果被我爹给拦下了。
我爹说:“老宁,这年头姑娘家叫什么红桃,老气。起个俩字的,上口好听又大方,还正好能跟我们家那小子凑一对儿。”
老宁说:“行啊!”
托我的福,宁珂有了一个还算好听的名字。
我家和宁珂家就隔了一道墙,墙东边是她们家,西边是我们家。彼此有什么事了,只消站在院儿里吆喝一声,墙那边就有回应。从童年到成年,我生命里的日出都是在她家的院子里看的,她生命里的日落都是在我家的院子里看的。
宁珂大部分的童年时光都是和爷奶一起在那个院子里度过的。老宁带着媳妇北漂去了。老宁本想拉着我爹妈一起去,他跟我爹说:“老温,北上!北边有机会,新时代的大机会。”
老宁做什么事儿都喜欢拉着我爹掺一脚,但我爹次次都得拒绝他,这次也是一样:“不抢了,一把年纪了,跟年轻人抢饭吃,寒碜。”
后来老宁确实抢到了机会,由此大发一笔,盆满钵满的衣锦还乡了。
我记得老宁回怀城的那天,他开着一辆锃黑的桑塔纳2000,车身像打了一层蜡似的(许多年后老宁告诉我,他确实打蜡了),在阳光底下发亮。离自家门口还有一里地的时候,老宁就摁起了喇叭,嘟嘟地响,声音亮得很。
一出车门,就见老宁穿着一身灰色的羊毛西装,大皮鞋也是黑得发亮,梳着背头,头发上也抹了蜡,留着山羊胡子,戴着一副古铜色的墨镜,怀里夹着一个棕色的皮质公文包,神气活现地靠着他的那台桑塔纳2000。
见到我爹,老宁迎上去,操着他那口刚学会的拗口北京话:“看着哥们儿这车没?”
老宁伸出了两根手指头显摆显摆:“20万。”
我爹说:“嘿,瞎搞还搞出名堂了。”
老宁说:“什么瞎搞,哥们我干的是股票。”
接着,老宁搂着我爹的肩膀说了一堆牛市,升高盘,盘档,跳空之类的话。
讲到兴起处了,老宁从西装内兜里掏出一个皮质的盒子,打开给我爹看。
“看到没?知道这是啥吗?”
我爹说:“烟。”
老宁说:“哈瓦那雪茄,科罗拉多马杜罗色儿的!最纯的古巴雪茄!”
老宁小心翼翼地从盒子里掂出一支递给我爹。
“尝一根?”
老宁叼着雪茄往桑塔纳前走,然后招呼我过去,从后备箱里捧出一个大盒子递给我,模仿着港片里大老板的姿态,佯装潇洒地吐着云雾对我说:“小三儿,宁叔给你买的玩具,现在城里的小孩儿都玩这个。”
老宁的云雾里有一种十分浓郁的烟草味道,还有淡淡的咖啡香气。后来我一直对这味道念念不忘,就偷偷点了我爹一直没舍得抽的那根雪茄,把鼻尖凑到雪茄前,深深嗅一口它的味道,却不如老宁的那根浓香。
老宁送我的玩具是一辆电动汽车,跟老宁的车一模一样,也是桑塔纳2000,只不过我的这台车也不如他的亮。
接着,老宁又靠回到他的桑塔纳2000旁,摘下墨镜别在毛衣领子上,四处张望了一圈。
“哎?我闺女呢?宁珂呢?”
……
老宁回怀城后,本打算体体面面在怀城置办一套洋别墅,把爹妈和闺女都接过去住,不成想爹妈不领情,非要住在小院儿里,宁珂也不情愿住别墅,只想和爷爷奶奶待在一起。或许是出于前些年极少陪伴女儿的愧疚,老宁最终放弃了自己心心念念的洋别墅。老宁说,住在这院儿里也好,有空就能找老温喝酒去,洋别墅也就是住个面子,其实没有一点人味儿,还是老院儿好。
老宁回来那年,我妈工作的纺织厂倒闭了,一夜之间成了下岗工人,又没有什么学历和一技之长,一直找不到工作,家里的担子全落在我爹身上了。
有天晚上我爹找老宁喝酒解闷,推杯换盏之间他跟老宁倒了一通“民生多艰难”的苦水。
老宁听完拍着我爹的肩膀说:“老温,咱们两家三代交好,你爸跟我爸是战友,你跟我是酒友,小三儿跟宁珂是青梅竹马,竹马家有难处,青梅家能不搭把手吗?”
老宁拍着胸脯信誓旦旦地说:“这事儿你甭犯愁,没什么大不了的。哥们现在就给嫂子找一工作。”
老宁仰脖闷了一口酒。
“这不南边儿又有新动静了,我和你弟妹准备去打听打听,再抢个机会。本来打算把老人和孩子都带上,结果……”老宁叹了一口气,“我这也艰难,这仨人都长在这院儿里走不了别的道儿了。”
老宁又闷了一杯酒,咂巴咂巴嘴。
“老人年纪大了,需要人照顾,宁珂正在青春期也需要人看着。不愿意跟我走,就得找人守着。我那俩妹妹自己家孩子还养不明白呢,也指望不上她们。”他拉起我爹的手,一下一下轻拍着说,“就让嫂子受个累,帮我照顾一下家里,钱我一分不少给。”
我爹把手抽出来,说:“给什么钱,你们不在家,我们理应替你们照顾好老人孩子。”
老宁又拉过我爹的手,难得正经了一回,义正言辞地说:“别介!我这几年在外边,别的没学会,就学会一件事,越是亲兄弟,这账就得算得越明白。”
我得说,后来我和宁珂之间发生的一切,都像是老宁决定南游那晚种下的因,而后结成的果。命运的可怕之处就在于它的无声和凌厉,它不动声色地影响着我和宁珂的人生轨迹,只是当时的我们没有看到它的暗流涌动。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我和宁珂失控的命运也远不止这一件事这么简单。现在,该和你讲一讲我们的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