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听过钟声吗?
苍劲,高古,有着百年生命的老钟所发出的声响。那是截然不同的音色,是被粗粝的历史摩挲过的,背负着万千灵魂才能发出的独特声响。那声音里有印记,你如果置身于它的声音中,你或许能感受到它的生命,它的诉说。它极其沉重,每一次声音的出发都举步维艰,它又足够骄傲,震彻,每一次的出声,都宣告着一个不平凡的时刻到来。
我听过这种钟声。不止一次。
2000年,千禧年,冬,12岁。
当怀城那一座苍老的钟再次发出响亮的声音时,怀城的人都知道,一个新的世纪到来了。在那一刻之前,全场的人都围在塔楼下,等待着守钟人摆起钟锤,撞向那座老钟。围观的人群都目不转睛地看着,当守钟人终于摆起钟锤的时候,我爹跟我说:“看吧,那钟一响,一个新的时代就到了。”
说起这座钟,其实我也是听宁珂说的:这钟是怀城的风情,每百年敲响一次,那是它第三次敲响。而每个百年的节点,就是每个新世纪开始的那天。除此之外,除非有特别重大的事体—比如怀城正式建立那天,那是这座钟第一次敲响—否则它就是一直沉静着的。
我不止一次见过那座老钟,还曾抚摸过它,它苍老古朴,悬置在一栋塔楼里,一层古铜色镌刻在它骨子里,有几处还闪着剔透的光亮。我时常将耳朵贴在老钟表面,仿佛能够听到这钟发出的声音,它好像是在与我对话,与我诉说着什么,可那时的我并不懂得“钟语”,只能坚信这是一座有灵魂的老钟,它在无尽的孤独和等待中迎接自己百年一遇的使命。
我之所以能够每天都来和这座老钟说话,是因为宁珂的爷爷。他是塔楼的守钟人,已经守了50年了。每天的工作就是擦拭这座老钟,清扫塔楼里鸟雀和前来祈福的人留下的垃圾。后来宁爷年龄大了,腿脚又害了疾,每日要登上十层高的塔楼,着实要费一番劲力。家人邻居都来劝他,守了几十年了,仁至义尽,是时候歇歇了。
可宁爷总是摇头,支撑着拐杖颤颤巍巍地站起来,铿锵有力地说:“不能歇,我的老伙计还等着我呢。”
那些时日里,我总是能够看到宁爷,步履蹒跚,一步一步地将自己拖向塔楼,拖向他的老伙计身边。现在想来,这也许是他一生的使命。
新年刚过,宁珂的父母南游经商,我妈就开始了照顾宁珂和宁爷宁奶的工作。那时候我和宁珂十二岁,刚上初中,正是对一切都充满兴趣的年纪。那一年我妈交派给我和宁珂一个“使命”—每日放学后给宁爷送饭,周末的时候替宁爷守钟。
我迫不及待地想完成这个“使命”,不光是想和那老钟聊聊天,更是想和宁爷聊聊天。我和宁珂每天来给宁爷送饭,末了都会缠着宁爷讲一个故事作为我俩跑腿的酬劳。宁爷可是见多识广,虽然从二十一岁开始就在这塔楼里守钟,学问并不多,但每日遇到的前来钟前祈福的人可都是有着不少故事,否则他们也不会来祈福,因此宁爷肚子里也藏了不少好故事。
人们都说,故事听多了总会腻。可宁爷的故事却从来听不腻,因为宁爷讲故事的水平实在是高。
这年冬日周末的一个黄昏,我和宁珂像往常一样来替宁爷守钟。宁爷坐在塔楼的休息室里,刚一见到我俩,就招呼我俩进去,搬了三个木凳出来放在钟前。我们三个背靠老钟坐着,一阵凉意透过我的后背传来,我不禁打了个寒颤。这时宁爷开口说:“今天给你们讲一个压箱底的故事。”
宁珂睁大了小鹿一样明亮的眼睛,好奇地问:“什么故事?”
宁爷说:“我二十岁的时候……”
宁爷二十岁的时候,认识了一个男人。这男人也是怀城的,和他在同一个部队,常年驻扎在外。男人爱慕家乡的一个温柔水灵的姑娘,这姑娘也喜欢他。一对相爱的情人分隔两地,书信成了思念唯一的寄托。
姑娘每月都会给远方的情人写信,信寄出去了,思念就经过一程程山水,慌慌张张地走着。
她不安地盼望。他终于收到了,就挑一个好时间,最好是晚上,有月光和萤火,有桂花的香,和她的味道一样。然后用湖水洗净手。心里的乐是掩藏不住的,笑着展开信纸,一字一句地读着,念到深情处了,就要反复再读几遍。终于读完,却也哭了,轻啜着将信纸收折好,藏进自己胸前的口袋里,也就藏起了对她的思念。可是每当想念她时,他还是会把那些信拿出来读,念着念着,那一字一句的情深,就烫伤了他的心脏。
可他不识字体,不能给她回信,不能将自己的思念回复给她,只有数着日子等。后来,或许是思念实在难捱,他就自学起了写字,想要回给她一封长长的信。
他笑着对宁爷说:“我要把这封信当成报告写,至少一千个字。”
他有时会和宁爷讲家乡的那个姑娘,她有着多么漂亮的眼睛,眨起来像是在说话,一字一句的,轻声细语,柔柔地就住进了他的心里。
终于,他退伍回来了。她早早等候在一条种满桂花的路上,嫩黄的花瓣弥散满天,被风裹挟着,高高地跃起,又柔柔地落在他的肩头。他噙满泪水,深深地立在那里,立在她湿润的眼睛里,立在她无言的思念里,立在她桂花的香里。
嫩黄的花瓣拂过她乌黑的头发。他望着她,抹一袖泪水,远远地对她笑了。
她也凝视着他,思念的疾苦催瘦了他,衣襟贴着他单薄的身子。她忽然心疼地哭了起来。
他心慌了,快步跑来,盛着积年郁结的眷念,想要捧给她看。
终于来到她面前。他站定,挺得笔直,用手抹去她的眼泪,痴痴地笑着看她,眼睛也不眨一下,细细地呼唤着她的名字。
她竟有些害羞了,故意躲他的眼神,看向别处,拨弄着头发上的花瓣,心里却也在痴痴地笑,绵绵的甜。
他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沉默了半晌,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张信纸,递给她:“我给你的回信,但可以扔了。”
她愣了,有些气地说:“扔了做什么?”
“写得不好,也用不着了。”
“为什么用不着。”
“我再不离开你了。”
她想了想,忽然笑了,还是有些羞的,眼泪却又流了下来。
展开信纸,他生硬的字体躺在那里,只有短短的一句话:
你的眼睛,就是我的归途。
她哭得像个泪儿人,他却笑了,拉起她的手跑了起来。
她问他:“去哪里?”
他说:“好地方。”
他带她来到了塔楼下。他让她站在那里等,他飞快地跑上塔楼,站在老钟前,望着远处的她,大声呼喊着她的名字。
她连耳朵都羞红了,又有些气地说:“你别喊了,快下来。”
他非但没有下来,反而脱掉外套,解开了衬衣的袖口,挽起袖子,摇起钟摆撞向老钟。
坚定的声响从天空落下,落进她的耳朵里。她虽然还是害羞的,却也是满心欢喜。还没等她回应他,场里的人已经听到声响,纷纷朝塔楼这里走来。他见人多了,就摇起钟摆想再撞一次。守钟人吓坏了,骂骂咧咧地抄起棍子赶他,他一边跟守钟人纠缠,一边咧着嘴笑着呼唤她,声音断断续续的:
“都说怀城的钟遇到天大的事体才能敲响......”
“只是……”
“我喜欢你就是天大的事体......”
“你等着......”
“我......”
“我......”
“我一定会娶你。”
宁爷说,这小子敲钟的时候,他也在下面看热闹,捧着一牙西瓜。
宁爷笑了:“那时候的西瓜又大又甜,那时候的爱情也甜,都能甜进人心里去,甜一辈子。”
宁珂好奇地问他:“那后来呢?他娶她了吗?”
宁爷宠溺地揉了揉宁珂的头发,慢慢地说:“傻姑娘,钟都敲了,全场的人都知道他要娶她,他敢不娶吗?”
宁爷看着我和宁珂,目光里盛满了温和:
“那个时候,一份承诺,要用一生来完成。”
我和宁珂肩并肩坐着,俯瞰着眼下的怀城。红砖白瓦连接成一道分隔天地的线,落日的余晖铺洒在房顶上,像罩了一层橘黄的纱。各家各户的麻绳上晾晒的白的红的衣服被晚风吹起,抖动,排排的大雁像是得到了指引,就顺着衣服被吹起的方向飞去,直到沉浸在黄昏中烟消云散。
宁珂忽然对我说,以后谁要是为她敲这座老钟,她就嫁给谁。
我能看出来,她的眼睛里闪烁着那个故事留给她的余温。
我不假思索地回答她:“不可能,这老钟不能随便敲的,你想气死你爷爷。”
可是,后来,很多年之后,这座老钟真的为宁珂发出了声响,那一声声嘶哑的音色,至今仍盘踞在我的心头,不能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