泛生比我早几天出院,他临出院那天,跑来告诉我,说他父亲非要等我出院了,请我去他家里吃饭。
泛生说:“我爸说,我们家从不欠别人家的,礼尚往来,这是礼貌。”
我觉得这“礼貌”有些小题大做,就婉言谢绝了。
可第二天,泛生又来找我,还是那套说辞。
我正想拒绝的时候,看到他的胳膊上多出了一块淤青。我有些不好的预感,就问他:“你胳膊怎么了?”
他刻意将胳膊背了过去,小心地问我:“你去吗?”
这时候,我脑海里冒出一个念头:难道是因为我不去,泛生被打了?
我觉得这种想法很荒谬,可我想起他父亲嫌弃他的眼神,还是有些不放心。
“是不是我不去,你爸会打你?”
他没有回答我,但我从他躲避的眼神中已经知道了答案。我叹了一口气,告诉他我会去。
有些时候,我会觉得我无法把泛生从那个阴影里拉出,我也无法真正的理解他,帮助他,我所做的一切,不过是自以为是的怜悯。但于泛生而言,他从未从那片黑暗的荆棘地里真正走出半步,他依然举步维艰,依然百般可怜。
……
出院之后的第二天,我就带着宁珂一起去了泛生家。泛生家在怀城北边,离怀城高中很近,步行大概只要十分钟。这里曾是教师家属院,一排排平房连在一起,统一的设计,红墙黑瓦,青色的木门,门上开一扇小窗,吊着纱帘。
九十年代,这个家属院因为安全问题被废弃掉,空置了一段时间,泛生父母就是那个时候搬进来的。到现在,这里除了泛生一家是常住,别的都是过路人在这里暂时留宿一晚,大都是长途司机,路过怀城的时候,把这里当作一个临时的服务区休息。
那天正下着雨,泛生家门前的土路满是泥泞,脚踩上去,黏稠得像浆一样,还发着厚厚的泥土味道。我和宁珂一路走来,脚上粘了不少的泥。到了他家门前,我俩本想找一个水泥地蹭掉脚底的泥再进屋,可泛生的母亲一看到我们就迎了出来,腰间扎着一个紫色的围裙,手里拿着一块四方的木板,搁在门前,说:“来,快进屋吧。”
泛生的母亲是个小个子女人,看到她的时候我倒是不奇怪泛生个头小了。她的面色像泛生一样黄,枯着头发,整个人看起来病怏怏的。
她指了指陷进泥土里的木板,笑得得很亲切:“在这儿跺跺脚就行了,不碍事的。”
我和宁珂一前一后过去,跺了跺脚,进了屋里。泛生家的格局很小,只有一间卧室和一个客厅,客厅里只有一扇窗户,还破了一块,用报纸糊着。客厅深处吊着一张窗帘,把客厅一分为二,窗帘前既是客厅,又是厨房,窗帘后就是泛生的“卧室”。正如泛生所说,阴暗,毫不见光。
我们站在原地半天,因为实在没有可以落座的地方,整个客厅没有沙发,也没有椅子,直到泛生父亲从卧室里搬来几张木凳和一个圆桌。
“坐吧。”他说,“房子小东西少,你们将就将就。”
我笑着接过木凳,顺道帮他支好圆桌。那桌子是折叠的,对折处的卡扣有些变形了,得费点功夫才能打开。放好圆桌,他去倒了两杯水,送到我们面前,眯着眼笑了起来:“泛生要是也像你一样能干就好了。“
我笑了笑,问道:“泛生呢?”
“去外面买菜了。”泛生母亲说,“家里不常来客人,也没准备什么东西,就让他去买点。”
我客气地说:“不用,我们吃什么都香。”
她笑了笑,解下围裙,搭在窗台上,搬起了板凳坐在我们对面。她看了看宁珂,笑容可掬地说:“你就是宁珂吧!长得真水灵!我跟你爸是同学,你百天的时候,我还抱过你呢!”
她笑了笑,随后又抬起头看着自己的男人,语气里有些感慨:“老宁是真有本事,以前上学的时候不声不响,现在就属他混得最好。”
她的男人没有说话,转身给自己倒了一杯水,走到门前,靠在门框上。
过了一会儿,泛生从雨里跑来了,戴着帽子,身子低着,怀里鼓鼓囊囊的,周叔掀开纱帘让泛生进来,问他:“没淋着菜吧?”
泛生摇摇头,把菜从怀里掏出来,放到圆桌上。周叔大步过来,把他推开,指着桌子上的菜说:“你就这么招呼你朋友呢?买回来菜直接放桌子上让人家吃?”
泛生低着头,一动不动,雨水顺着他低下的帽檐落在地上。
本来就不热闹的气氛,周叔这么一吵,就更安静了。
周叔指着灶台说:“拿到那去,让你妈热热再吃!”
泛生闻声动了起来,拿起菜放到了灶台上,然后走到我们身边,安安静静地坐下了。宁珂和他打了声招呼,他冲着宁珂笑了笑,那笑容看上去实在勉强。
我们就这么安静地坐了半天,一直到吃饭的时候,泛生也是很安静,一言不发,甚至筷子都没动几下,看上去很拘谨的样子,仿佛他才是这里的客人一般。有时他还会偷偷瞟向周叔,目光怯生生的,好像是犯了什么错一样。期间除了周姨问我们三个是怎么认识的时候,泛生会有那么一两句话外,其余的时候我们再无交流,整个房间里的气氛都极为压抑,我只待了短短的半小时不到,就已经觉得沉重得喘不过气,甚至到最后我也像泛生一样连头都不敢再抬一下。
于是我们吃过饭后,又稍坐了一会儿,等雨小了,就赶紧向他们道别,回家去了。
刚走出没多远,我忽然想起怀里还有一本带给泛生的书忘记给他了,那是他拜托我帮他找的《普希金诗选》,于是我又折了回去。只是还没走到他家门前,就先听到了周叔的吼声,声音里带着怒不可遏的情绪:
“我有没有告诉过你!夹菜的时候不能连下三次筷子!你有没有一点规矩!”
周叔的声音听上去很凶狠,我轻声踱过去,弯着身子趴在窗台前,小心地探看房间里的情况。
周叔抓起桌子上的筷子狠狠地摔在了地上,然后一把把泛生摁倒,让他跪在地上。他指着泛生说:“你说你长嘴干什么?你朋友来家里做客,你一句话都不说!”
他抬起脚猛地朝泛生肩上踹了过去,泛生顿时向后摔出去好远。周姨走过去,把地上的筷子拾起来丢进垃圾桶,然后起身擦着桌子,脸上却没有一点表情,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
我看不到泛生的表情,只看到他半个身影摔出去很远,但我大概能想到他胆怯又不敢把痛苦表露出来的样子。一想到这,我就觉得既不忍又气愤,想要进去拦住周叔,这时宁珂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哥。”
我立刻转过身子,压低声音问她:“你怎么过来了?”
“我看你半天没回来,就来看看。”她小声地说,往屋子里看了一眼。
“哥,咱们走吧。”她拉了拉我的袖口,“咱们现在帮不了泛生哥,可能还会让他被打得更狠。”
我趴在窗台上,朝屋子里注视良久。我实在不忍看泛生被自己的父亲如此对待,可宁珂说得不无道理,即便我这次拦下了周叔,可我走了之后呢?我没有办法把那些侮辱和殴打全部拦下,这让我感到深深的无力,仿佛在我眼前,泛生的身子已被泥沼吞没大半,可我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沉没。
不知不觉的,我把手里的书攥得很紧,就像我的心情一样。我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书,已经皱了起来,如泛生的生命,被自己的父亲狠狠地攥在手里,生了不少的皱褶和破烂。
我沉重地叹了声气,最后还是默默离开了。
回去的路上,我不停用手抚着那本被我弄皱的书,想要把它抚平整,我深知这些书就像泛生生命里的阳光,那是他唯一的乐趣和热情,我不忍把他的热情弄皱。有时我会想,泛生如此热爱这些故事,或许是因为他对自己的人生感到灰心和绝望,所以才渴望通过别人的人生来让自己感到一丝慰藉。
我一步三回头地走着,耳边还响着周叔可怖的吼声和尖锐的辱骂,我知道我要不了多久就能摆脱它,可泛生该如何摆脱,那些声音就像是不会止息的鸦叫,在泛生的生命里响彻,撕挠,让他一刻都不得安宁。
……
第二天一早,我拿着那本书跑到泛生家。那时我已不单单是送书了,我得去看看泛生。我到的时候,泛生已经起床了,坐在房檐下读着小说,彼时天空还在下着小雨。我喊了他两声,他完全没有听见。于是我捡起一个土块,朝他脚下丢了过去。土块砸在他的脚上,他才抬起头朝我这边看,然后冲着我笑了笑。
我朝他走过去,问他:“看什么呢?”
“《阿尔芒斯》”他说,“司汤达的小说。”
“好看吗?”
他点点头,看到了我手里拿的书。
“你带的是什么书?”
我走到他身边,把书递给他。
“《普希金诗选》”我说,“你之前让我找的那本。”
他高兴地接过,像是拿到了一件宝贝似的,喜欢地翻着。
我看他这副模样,有些好笑地问道:“有这么稀奇吗?这本书很好找啊,书店一堆,各种出版社的都有。”
他的表情开始为难起来,吞吞吐吐地说:“我爸不让我买书了,所以,所以这本书的钱我可能得晚点给你了。”
“没事。”我看他这么为难,觉得大可不必,“十几块钱而已,就当我送你的。”
“不行。”他立即回答道,“不能欠别人钱。”
泛生总是用“欠”和“还”来概括人与人之间的交往,起初我总觉得生分,后来也就习惯了。
我说:“那行吧,那等你什么时候有钱了再给我吧。”我
朝屋子里看了一眼,发现屋内空荡荡的。
我问他:“你爸呢?”
“去墓地了。”他说,手里爱不释手地翻着他的新书。
“去墓地干嘛?”
“他是守墓的。”
我嗯了一声,在旁边看了他一会儿,他津津有味地读了起来:
“我曾默默无语地,毫无指望地爱过你,我既忍受着羞怯,又忍受着嫉妒的折磨……”
我碰了一下他的肩膀,给他使了个眼色:“别看了,我带你去个好玩的地方。”
“去哪儿?”他抬头看着我,只问了一句,又把注意力放在书上了。
“马场去过吗?带你骑马去。”我拍了拍他,示意他起身出发,“宁珂她们在等着呢。”
我带着泛生一路小跑赶去马场,那时雨已经基本停了,刚一到,就看到江思语和宁珂已经骑在大白和二白身上了。江思语一看到我,就冲着我喊道:“温言弟弟,你确定还要骑马吗?”
“那当然!”我也冲着她喊道,“男人嘛,越摔越勇!”
她和宁珂咯咯笑了起来。我带着泛生走到她们面前,给江思语介绍道:“这是泛生,我朋友。”
江思语从马上跳下来,拍了拍手,朝着泛生走过去,打量了一番,说:“也是个弟弟?”
我挡在泛生面前,警告道:“你别见谁都要逗,泛生内向,你别招人家。”
江思语看了泛生一眼,走到三白面前,问泛生:“这匹给你,之前骑过吗?”
不了解江思语的人,着实会被她冰山美人的外表欺骗,泛生刚开始就招架不住,不敢看她,支支吾吾地说:“没,没有。”
“你过来,我教你。”江思语拍了拍三白的肩,喊泛生过去。
泛生看了我一眼,眼神有些惶窘,我对他说:“没事,这马都是驯过的。”他才缓缓走过去,到栅栏前时又停住了,为难地问道:“能开一下门吗?”
江思语哈哈笑了起来:“开什么门,你直接翻过来就行。”
泛生说:“不好吧。”
“有什么不好的。”江思语说,“我家的栅栏我说了算,翻。”
泛生挠了挠头,最后还是勉为其难地翻了过去。江思语把三白牵到泛生面前,把之前教我的那套又给泛生复述了一遍,然后泛生踩着马蹬,轻松坐到了三白身上。
江思语在旁边为他鼓起掌来,说:“你瞧瞧,都是我的学生,脑子好使就是不一样。”
我知道她是在戏谑我,但我今天打算“休战”,因为我有正事要拜托她。我翻过栅栏跳进马场,走到她面前。
“跟你说个事。”
“什么事?”
“我改主意了。”我说,“我不打算骑马上学了,我打算骑马去原野。”
“去那干嘛?”
“那地方多宽阔。”我说,“无边无际的,跑起来才有感觉。”
她无奈地看着我说:“温言弟弟,这是马,不是跑车,你想跑出什么感觉。”
“推背感。”我玩笑道,丝毫不肯在言语上落了下风,“你管得着吗?”
我走到二白面前,摸了摸它:“二白,想我了吗?”然后翻身上马,骑着二白陪泛生慢走了几圈。
我看江思语迟迟没有动静,就问她:“你想好了吗?骑着去上学还是骑着去原野,反正你之前已经答应我了,你总得选一个。”
江思语没有说话,走到大白面前,麻利地坐上,颇有些飒爽的姿态,把手中的缰绳一扬,大白就跑了起来,跑到栅栏面前,双蹄轻松一越,跳过栅栏,就向着原野飞奔去了,潇洒极了。
我也不甘落后,招呼宁珂上马,紧跟在江思语身后,泛生骑着三白跟在我们后面,我们一前一后越过栅栏,我兴奋地呼喊了一声。
我们在原野上飞奔,我回头看泛生,他正咧着嘴笑,很激动的样子,那是我头一次见泛生这么开心。
我冲着他喊道:“泛生,好玩吗?”
他笑了起来,神采飞扬:“好玩!”
我们骑着白马在原野间穿行,追赶,雨后的空气湿湿的,特别清凉,晨风拂面,阵阵凉爽。我看到初日就在我们面前,发着金黄的光芒,它身下弯着一道浅浅的虹光,宁珂指着它说:“哥,有彩虹!”
那些光成为了我们的指引,我们追着它的方向,一路欢声笑语,踏过雏菊,翻起淡淡的花香,纷飞的蒲公英围绕在我们身边,像是在夏日里下了一场漫天的大雪。
我隐约听到泛生在我身后呼唤:“我自由啦!我自由啦!”
我说:“你自由了!你自由了!”
我们在原野上自由地驰聘,忽然,我感到二白的身子轻了起来,像是想要飘起。紧接着,一阵清风从侧面扑来,我看到二白的肩上生出了两只巨大的白色翅膀,划着优美的弧度,白色的羽毛从它的翅膀上飘散,二白踩在那些羽毛上,轻轻一踏,腾空而起,白色的翅膀翻飞两下,我们就像离弦的箭矢一样,在天空中穿梭,朝着那道虹光飞去了。
宁珂惊喜极了,兴奋地挥舞着双手,欢快地喊着:“哥,我们要去彩虹上了!”
我也开心地喊着:“我们要去彩虹上了,我给你摘一束彩虹,你喜欢什么颜色?”
“橙色!”她手舞足蹈地说,“我们去摘橙色的彩虹。”
我揽了一下缰绳,二白立即听懂了我的意思,带着我们朝那道橙色的光飞去。飞近了,我才发现那是一道金色的光,我伸手去捉,有些炽热,光芒透过了我的手掌,我的血液都变成了金色,暖洋洋的,我轻取下一束,交到宁珂手上,那金光在她手中发着耀眼的光芒,映照在她的脸上,泛起淡淡的光晕,看上去温暖极了。
这时,我听到泛生在我身后呼喊:“快看!”
我朝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我们身下的原野变成了一片金黄色的麦田,也闪着粼粼的金光,远处的枫树林上,枫叶火红,照透了半边天空,就像是火烧云。
泛生注视着那半边的红天,说:“秋天了。”
我笑了笑,喃喃道:“秋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