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医院躺了半月有余,身体恢复得比想象中要快不少,周医生说一星期后再做一次检查,没什么问题就可以出院了。
这半月里,我爹和我妈每天都要来劝我去做手术。刚开始的那几天,由于我报复性的倔强,我们经常会在病房里吵起来,结局都是以我爹的气愤收场。
“你怎么这么倔呢?你不做手术害的是你自己!”
每当他这么说,我都会狠狠地问他:“你们害了我十几年,我害自己几年怎么了?!”
然后,我爹就不说话了,自己走到病房外,站在草坪里吸着烟。那段时间,他整天烟不离手。我透过窗户看着他,有时候,我会觉得他的背影跟老宁很像,孤独又脆弱,我知道他也很疲惫。每当我这么想的时候,倔着的心思就松了下来。偶尔,我会为自己的固执感到自责,同时也有些害怕,自从知道自己心脏有问题后,我感到生命没有我想象的那么遥远了,我可能随时会死去。
但我必须得维护自己的自尊,维护自己生命的尊严。我要自己挣钱做手术,这是我的自尊。尽管我有时会觉得这个想法很可笑,甚至有些故作姿态。或者,每当我想起我随时都可能死去的时候,我意识到自己是在跟生命打赌,我一旦输了,就什么都没有了,所以我有时会害怕的想要放下这个可笑的自尊。
可我不能。我想自己挽留自己的生命,这于我而言像是一种生命的救赎,这个念头无比强烈。
有一天中午,我和我爹又吵了起来,末了,他独自站在外面吸烟,我躺在床上,举着一本书在读,但我的心思根本不在书里。
这时候,一个声音从我右边传了过来,听上去有些虚弱,有些低沉。
“你在读什么书?”
我朝着声音的地方看过去,在靠窗的床位上看到一个男生,个头很小,头上包扎着纱布。
我把书翻过来,看了一眼书名。
“《雪落香衫树》”
“好看吗?讲的是什么故事?”他又接着问道。
当时我正在烦心,所以有些不耐烦地说:“不知道。”顺手把书递给他,“你要看吗?要看你自己拿去看。”
他一点没有客气,从病床上下来,走到我身边,双手接过那本书,还认认真真地朝我鞠了个躬,说了句谢谢,然后回到自己床位上,靠着窗户读了起来。
往后几天,我俩再也没有交流过。而我无聊的时候常会观察他,他长得有些好笑,个头小,眼睛小,嘴巴也小,眉毛很淡,迎着阳光的时候甚至会消失不见,脸色也有些蜡黄,我初步判断,他应该是典型的营养不良。
但他笑起来的时候,有两个深深的酒窝。还有他说话的声音,低沉,厚重,跟他的瘦小的个头显得很不和谐。
他有一个很有意思的习惯。他看书的时候坐的位置,是随着太阳的位置不断变换的。早晨的时候,他就坐在窗户最左边,两个小时后,他会坐到最中央,那时太阳也在中央的位置,等到了十二点到四点期间,他就搬起板凳,坐在草坪里,四点过后,太阳不见了,他也就不见了,我想应该是追着夕阳去了。
每天的六点左右,是他搬着板凳回病房的时间,路过我的床位时,他就会看我一眼,冲我笑笑,两个酒窝就浮现在他的脸上。
直到第四天六点的时候,他停在了我的床前,把书递给我,说了句谢谢,转身就走。
我实在无聊,正想找个人说话,于是就叫住了他,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他转过身来,走到我床前,站得规规矩矩的,看上去别扭极了。
“周泛生。”
他的声音低沉,我还是不能习惯这种声音是从一个看上去这么瘦弱的男孩嘴里发出。
我又接着问他:“你多大了?”
“十四。”
“你十四了?”
我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四下打量着他。
他好像不太敢直视我的目光,还有他过于规矩的站姿,恍然给了我一种在审问他的感觉。我失笑道:“你站这么板正干嘛?我又不是警察。”
他还是没有放松下来,抿着嘴,一言不发地站在原地,好像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我被他的沉默弄得有些尴尬,但我也不能对他说“你回去吧”,这听起来更像是发号施令了。于是我又换了一个话题:
“这本书好看吗?讲的是什么?”
他终于提起眼睛看我了,目光却还是有些小心。
“好看,讲的是一个审判的故事。”
我以为他会接着说下去,但他没有,他的回答也如此规整,我问什么,他就答什么,再无多余。我不禁有些好笑,越发对他感起兴趣来。
“什么审判?”
他面对我的发问,很认真地想了想,说:“人性的审判,道德的审判。”
他偷偷看了一眼那本躺在我枕头边的书,然后又补充道:“还有对战争的思考。”
这下我愣住了,心想:我只是随口一问,他干嘛回答得这么标准,甚至有些深奥,像是我在考他一样。
我又问他:“那你看完有什么感想吗?”
话一出口,我立即认识到我已经被他带偏了,我现在是真的在“考”他了。于是我又赶忙说:“算了,无所谓,当我没问。”
然后,他就沉默了。可我不依不饶,饶有兴趣地接着问道:“你很喜欢晒太阳吗?”
他点点头。
“为什么?”
他好像是被我问住了,不知道怎么回答,又或许还是很紧张。
半晌,他才说:“我家太小了,晒不到太阳。”
他的声音极小,像是在讲一个难以启齿的秘密一样。
我看着他,留意到他头上缠着的纱布。
“你头怎么了?”
他摸了一下自己的头,动作有些僵硬。
“磕着了。”
“怎么磕着的?”
“从楼梯上摔下来了。”他扭扭捏捏地说。
“那咱俩差不多。”我看着他,“我是从马上摔下来的。”
我本没想着他会回答我,可他看了一眼我的头,傻傻地问道:“你也磕着头了吗?”
我笑了一声,说:“没有,我摔着腰了。”
我下意识拍了一下自己的腰,然后一阵疼痛袭来,我倒吸了一口凉气,表情有些扭曲好笑。
他被我逗笑了,笑容看上去有些腼腆。
然后我俩又是一阵尴尬的沉默。
这沉默引得我再度发笑。
这次他主动问起我来:“你笑什么?”
我察觉到他没有之前那么紧绷了,站的也不那么笔直了,也或许是累了。
我笑着说:“你不觉得有点尴尬吗?”
他笑了笑,终于抬起头来,目光却始终盯在那本书上。我不知道他是喜欢那本书,还是依然不敢看我。
我对他说:“我叫温言,跟你年纪一样。”
他看了看我:“我叫周泛生。”
“你说过了。”我说,我看他还在盯着那本书看,就说:“你很喜欢这本书吗?我可以送你。”
说罢,我拿起那本书递给他。他却有些慌张了,说:“不用,不用,我看过了,谢谢。”
我笑了笑,没有说话,但执意要给他。他拗不过我,目光小心地环视了一圈四周,神情有些畏惧,好像我俩在做什么秘密勾当一样。然后他然后举起双手,接过那本书,一连说了好几声谢谢,听上去有些过于恭敬了,我还以为自己将什么宝藏赠予了他。
我瞧着他畏手畏脚的模样,就问道:“你是在害怕什么吗?”
他低下了头,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我爸。”
“你爸?”我颇有不解,“你爸怎么了?”
“我爸不让我拿别人的东西。”他小声地说。
“没事。”我说,“这是我送你的。再说了,你喜欢看书,我也喜欢看,咱们两个算是书友。”
他眼睛里忽然有了光亮,兴奋地问我:“你也喜欢看书?”
我对他的兴奋有些猝不及防,我顿了顿,说:“算是吧,最近住院无聊才喜欢上的。”
他笑了笑,这次的笑容比之前舒展许多。
这时,宁珂走进了病房,和她一起进来的还有一个男人,身材高大,顶着一头杂乱的短发,看上去有些威猛。泛生也看到了这个男人,脸上的表情立刻变得怯懦起来,往后退了一步,像是想要逃,却又不敢逃。
宁珂刚想跟我打招呼,那男人却径直朝着泛生走来,开口说道:“你在这干什么呢!”
那声音颇有份量,不怒自威。泛生的头立刻低了下去,一声不吭。我猜这应该就是泛生的父亲,我看泛生那么害怕的样子,于是解围道:“叔叔好,我和泛生在聊天。”
他看了看我,语气温和了不少,甚至有些和蔼。
“你好,你好,吃饭了吗?”
“正准备吃。”我看了看宁珂,“我家人来给我送饭。”
他顺着我的目光看过去,也亲切地对宁珂打了声招呼。随后,他的目光移到泛生身上,看到了泛生手里的那本书,他拽起泛生的胳膊,把他拽回到了自己的病床前,厉声问道:“谁的书?”
泛生没有说话,可他的身子却开始发抖。
那男人使劲拽了他一下,压低了声音,但依然很严厉。
“谁的书?!”
泛生张口说话了,但声音太小,我没听到。泛生说完,那男人朝我这里看了一眼,转而问道:“你同学?”
泛生摇摇头。
那男人一把夺过那本书,力道之大差点把泛生拽倒,泛生的身子抖得更狠了。
那男人把书攥在手里,责问着泛生:“我有没有告诉你,不可以拿别人的东西?!”
泛生低着头,像是有重物压着他的脖子一样,他一言不发,默默承受着那份压力。
这时,宁珂碰了一下我的胳膊,问我:“哥,那是你朋友吗?他怎么了?”
我看着那父子俩,也是一头雾水,一本书而已,何至于发这么大脾气。于是我冲着泛生那边喊道:“叔叔,那书是我送给泛生的,我俩是朋友。”
那男人闻声看了我一眼,笑了笑,然后推了泛生一把,指着我这边说:“去给人家道谢!”
泛生还是站在原地不动。男人有些恼了。
“我都不知道生你干什么!话也不会说,事也不会做,还浑身都是病,还不如养条狗!”
他把书硬塞到泛生衣服里,连拉带拽地把泛生重新带到我的床前,说:“跟人家道谢!”
我看泛生还是一动不动,估计是吓坏了,我怕这男人正在气头上,要动手打他,就赶忙替泛生解释道:“泛生说过了,说了好几遍呢,我都不好意思了。”
那男人听我这么说,脸色好看了一点。他指着泛生,有些抱歉地跟我说:“整天比姑娘都娇气,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整天就知道看书,谢谢你啊。”
我笑着点点头,说:“不客气。”
接着,他又关切地问道:“你是怎么住院了?”
“骑马摔下来了。”我笑笑说。
“你还会骑马呢?”他听上去颇感兴趣,又看了一眼泛生,语气顿时低了下去,“你看看人家,像个男孩子的样子,你再看看你。”
我看着被他不断指责的泛生,心里不免同情起来。
“我还羡慕泛生呢。”我说,“文气,爱读书,懂得多。”
“懂得多?”男人很是不屑,“他懂个屁,我看他长大八成是个没出息的穷秀才。”
这男人对泛生的冷嘲热讽让我很是不解,心里不禁怀疑起来。
“叔叔,您是泛生的父亲是吗?”
男人笑了笑,说:“是。”
我应和地点点头,也不知道该再说些什么。
男人开口了,说:“我俩不像是吗?”
他看了一眼泛生,眼睛里满是嫌弃和不屑。
“我也奇怪,我长这么大的个子,儿子怎么跟个瘦猴仔子一样。”
我实在是有些看不惯这男人如此讥讽自己的儿子,但也不好表露出来,只好说:“宁珂爷爷说有的男生二十三猛一蹿,泛生可能是晚长,没准二十三长得比您还高。”
没想到这男人冷笑一声,说:“就他这体格?三天两头往医院跑?能活到二十三都算老天开眼啦!”
男人此话一出,我立刻在心里不忿起来,大部分情绪是针对他这般侮辱自己的儿子。也是这个时候,我完全明白了泛生的胆怯源自哪里,我看着他,仿佛看到了他父亲在他才将开始的生命中留下了多少阴影,种下了多少荆棘,泛生在黑暗里摸索,被荆棘划伤,却又无力逃脱。
那天晚上,我悄悄跟宁珂说:“咱们要跟泛生做朋友。”
宁珂善解人意地点点头,眼睛里满是同情。
往后几天,我们每天都找泛生聊天,我可以下床活动的时候,就和泛生一起坐在草坪里看书。泛生对文学有极高的热情,我大都数时候都是听泛生在讲,他讲起来的时候很投入,仿佛自己就活在故事里的那个世界。
我得说,我能成为作家,泛生是我的启蒙老师。我俩约定将来都要成为作家,就像大小施莱格尔兄弟一样,我们还要办一个出版社,只出版浪漫主义的作品。
我想,如果后来的泛生没有选择自杀的话,我们的梦想大概已经实现了。我至今还记得泛生的那张遗书,只有短短的一句话,他干净秀气的字体记录了他生前最后的情绪,却刺痛了我的一生:
我恨这个世界,我恨温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