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架斗殴这种事情,免不了要被请家长,通报批评和停课反思。
那天晚自习的时候,我被白老师叫进了办公室里,林染也在那里。白老师见我过去了,摆了摆手,示意我先在门外等着。
我倚着栏杆,心情复杂地看着对面教学楼里来来往往的学生,江思语就在那栋楼里。我正想着她的时候,她也看到了我,朝我走了过来,远远地对我说:
“等着入朝见陛下呢?大将军?”
我现在真没心情跟她斗嘴。
她也走过来靠着栏杆,自顾自调侃起我来:“你还真是文武双全,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自打从我家马上摔下来之后,你不但滋生了文学的灵魂,还打通了武学的经脉。”
“你有完没完。”我没好气地说,“我烦着呢。”
“烦什么呢?”江思语看了我一眼,“烦宁珂跟你绝交?”
“知道你还问。”
江思语转了个身,背靠着栏杆,歪着头看了我一眼:“要我说你是真没有眼色。”
“我怎么了?”
她叹了一口气:“宁珂话里的意思不是很明显了吗?她喜欢你,她介意你喜欢林染,你怎么就听不出来呢?”
“我再说一次,”我也转过身,认真地看着她说,“我既不喜欢冬歌,也不喜欢林染。我不知道那张票是谁投给林染的,我之所以说是我投的,只是想故意跟陆之恒那混蛋作对。”
“我知道你不喜欢她。”江思语说,“但你怎么就看不出来宁珂喜欢你呢?人家就差明说了,难道你真想让人家在众目睽睽之下对你说‘温言,我喜欢你,跟我在一起吧。’?”
“宁珂是女生,又是那么乖的女生,你等着她主动向你表白,那你俩还是都趁早投胎,下辈子再续前缘吧。”
“无所谓了。”我摆出一副毫不在乎的态度,“反正都绝交了,我喜不喜欢她,她喜不喜欢我,就这样了。”
上课铃声响了起来,江思语准备回教室,她拍了拍我的肩膀,说:“我爸我妈要复婚了。”
“恭喜。”我随口应和道。
“全靠我爸死皮赖脸地求和好。”她冲我眨了一下眼睛。
我明白她这个眼神和那句话的意思,但我和宁珂完全是不同的情况。
这时候,林染从办公室里走了出来,她面无表情的路过我,冷冷地丢下了一句:“该你了。”
我看了一眼她的背影,然后走进了办公室。
白老师盯着我脸上淤青的地方看了一会儿,嘱咐我回家后赶快消肿化瘀,我点点头。然后他让我讲一下事情的经过,最后向我下达了写一份检查,把家长请到学校和停课反省一周的通知。
我点点头,表示全盘接受。最后他对我说:“这件事情上,你的愤怒我可以理解,甚至你打架我也可以理解。但用暴力解决问题总归是不对的,尤其是你们青少年,一定要学会控制自己的情绪,不要做出一些失控的行为,因为没有人会替你们的冲动买单。”
我依旧只是点点头。
“行了,你今晚也别上课了,回家休息或者去医院看看吧。”他说,“最好拍个片子检查一下,俩大小伙子生猛得很,下手没轻没重的,看看有没有伤到骨头。”
我点点头,却仍旧站在原地没动。
白老师见我呆呆站在原地,看着我说:“怎么了?还有事吗?”
我思忖了一下:我觉得白老师应该知道林染的一些情况,于是我问道:“老师,你知道林染是怎么回事吗?”
“她怎么了?”
我想了想,说:“大家都说她不好,但她并没有伤害任何人,大家为什么要这么说她。”
白老师看着我许久。
“林染,”他垂下了眼睛,缓缓开口说道。
“其实,我一直在等同学们问我林染的情况,”他欣慰地看着我笑了笑,“没想到是你先来问。”
他扶了一下眼镜,接着说道:“林染的父母五年前出车祸去世了,肇事者醉酒飙车撞到了她的父母,可是这事到现在也没人给林染家一个交代,这对林染的打击挺大的。我老家也是西平的,以前是林染邻居,几乎是看着林染长大的,这事过后,林染就像变了个人似的,学也不上了,天天在社会上混。上个月,林染的爷爷找到我,拜托我帮林染找一个学校,我也不忍心看着这么好的一个姑娘毁了自己的人生,就把她带到怀城了。”
“五年前?”
“西平?”
“车祸?”
我沉思了一会儿,这几个关键词不可避免地让我联想到陆之恒牵扯到的那起车祸。
“林染的父母,不会是陆之恒和他哥哥当年的那起车祸的受害者吧。”
我问白老师,他却没有回答,但我从他的沉默里已经知道了答案。
“林染难道不知道陆之恒也在这里吗?她如果知道的话,怎么会来怀城上学?”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白老师打断了我的思绪,“是林染自己要求的,她说她重新上学的条件只有一个,就是必须和陆之恒同班。”
“她为什么要这样做?”
白老师摇摇头:“她怎么想的,我也不知道,你也别多想了,先回去休息吧。”
我点点头,离开了办公室。
我走到小卖部前,要了一瓶雪碧,付账的时候却发现口袋里的钱不见了,估计是打架的时候掉在操场了,可操场的大门现在已经锁上,我只好把饮料退还给老板娘。这时林染走了过来,也要了一瓶雪碧,然后递给老板娘一张五元的纸币:“我俩的。”
她接过老板娘的雪碧,递给我一瓶。我摆摆手说:“谢谢,不用,我回家再买。”
她的手并没有伸回去,淡淡地说:“你不要我就扔掉了。”
我只好接过她的饮料,又说了一句谢谢,同时为了避免尴尬,没话找话地聊了起来:“你也喜欢喝雪碧。”
“没什么好谢的。”她好像没有听到我的这句话,而是在回复我的感谢,“就当感谢你给我投了那唯一一票吧。”
可我并未从她的语气或表情中感到任何感谢的意思,不过这倒也符合她的性格,只是……
“那张票不是我投的。”我如实告诉了她,“我就是看不惯陆之恒那副自以为是的样子而已。”
“不是你投的?”她的眼睛里竟然出现了一丝期待兴奋的神情,转瞬即逝。
“那是周泛生投的?”她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冷淡地问道。
“可能吧。”我说,“但泛生看上去不是会关心这种事情的人。”
“你很了解他吗?”她问我。
“谁?”
“周泛生。”
“还算了解。”
她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对了,”她又问我,“你今天为什么打陆之恒。”
“因为他太自以为是了。”我说。
“哦。”
我看了看她。知道了林染的过去之后,眼前的这个女孩儿看起来似乎也不是那么的神秘了。
“那个……”我犹豫着,在想要不要把我知道她父母的事情告诉她,或许说出来更好一点。
“你父母的事情,白老师告诉我了。”
她停下了脚步,脸上闪过一丝不明的情绪,随后又立即恢复了平静和冷漠。
“多嘴。”她厌恶地说了一句。
“其实,白老师挺关心你的。”我替白老师解释道,。
“不用你管。”
你抛下这句话,甩开我朝着教室走去。
我和林染一前一后回到教室,手里又都拿着同样的饮料,不用想也知道同学们会以怎样的眼光看我们。不过我已经无所谓了,自从宁珂和我绝交之后,我有一种自己已经失去了最重要的东西,剩下的一切我都不想在乎了的颓丧感。
我回到座位上坐着,不自觉对着窗户上宁珂的倒影发呆,直到她发觉我在看她,拿起一本书立在窗户边,把自己的倒影遮挡起来。
“不看就不看。”我自顾自嘟哝了一句,随即引来了冬歌恶狠狠地注视,似乎是在警告我:“快闭嘴吧!”
过了一会儿,冬歌递给我一张纸条,上面写着:
“你知道宁珂哭得有多委屈吗?”
我没有回复她,而是在纸条上写下了刚刚在办公室里发生的事情:
“我找白老师了解过林染的事情了,回头我告诉你。”
冬歌收到纸条后气得攥成一团,朝我砸了过来。
“狗男人。”
她气呼呼地说。
……
和宁珂绝交,或许是我这辈子最无法接受的一件事。因为我们的生命已经有太多交集和共同的习惯:每天一起吃饭,一起上下学,一起去给宁爷送饭。而当我的生活失去了宁珂,哪怕只是短暂地失去了一段时间,我也会觉得自己仿佛是换了一种生活,一种完全陌生,孤独的生活。或许宁珂对我来说,已经是一种生命的习惯,而我又无法把她从这种习惯中抽离,所以我只能试着逃避这些习惯,试着过另外一种生活。
整个秋天的末尾,我和宁珂几乎都没有再说过话,除了偶尔我俩不得不待在一起共同面对家人的时候。绝交这件事情,我俩不约而同地选择藏在自己心底,在家人面前依然装作相安无事,只是没有以往那么亲密了而已。在我爹看来,那段时间的生疏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含义,毕竟两个人都正在青春期,总会经历那么一段过程:从小时候无所顾忌的亲密,到情窦初开后发觉这种亲密带来的一些错觉和难为情而有所疏远,最后再重新接受这种两小无猜的感情,回归亲密。
不过,宁爷却看破了我们俩的心事。
有一天,我自己去给宁爷送饭。我陪他坐在老钟前,宁爷问我:“言言,小珂还在练琴吗?”
我点点头。
跟宁珂绝交后,我就开始自己给宁爷送饭,而每次宁爷问我宁珂怎么没来的时候,我都是以练琴为借口搪塞过去。
宁爷意味深长地笑了笑,然后问了我一个问题。
“言言,你知道小珂有多在乎你吗?”
面对他忽然的发问,我一时不知所措。
宁爷说:“你和小珂虽然不是亲兄妹,但不管是小珂,还是她爸妈,我和你宁奶,都是把你当作亲哥哥,亲儿子,亲孙子一样对待,你们家人对小珂也是一样。”
宁爷笑了笑:“我和你爷年轻的时候就说过,我俩的孩子要是一男一女,一定给俩孩子定亲,一定要做真正的一家人,可惜生的都是小子。不过你爸和小珂她爸有本事,把我和你爷的心愿给了了,生了个一男一女。”
这时宁爷笑盈盈地靠近我,玩笑道:“所以自打你俩出生起,我就盼着你俩结婚呢!”
“宁爷。”我不好意思地叫了一声。
“哈哈哈。”宁爷笑了起来,随后又说,“言言,小珂一直把你当做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怎么可能。”我怀疑地说,“我只是她的朋友,或许她有了新的朋友,或者以后谈恋爱了,就会把我忘掉。”
说这句话时,我不可避免地想起了陆之恒和那张情书,心里又是一阵酸涩。
“她永远不会忘掉你。”宁爷说,他的语气听上去很平淡,却又让我觉得他万分的坚定,“小珂小的时候,天天把你挂在嘴边。后来长大了,有些亲昵的话她说不出口,但她一直在默默地关心你,每次你生病不去上学,她都会向老师请假,提前回来看你,看着你难受的样子,她的心情一整天都会很低沉。还有你每次跟别人打架,弄得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她都心疼得偷偷抹眼泪。”
宁爷看了看我,接着说道:“你可能不知道,小珂最怕的就是你跟别人打架。”
“为什么?”
宁爷说:“看来你是真忘了。”
“前两年,老刘家的孩子带着一群同学欺负宁珂,说她是爹妈不要的孩子,你气冲冲地要找他们算账,结果没想到人家找了一群高中生,你被别人打得头破血流,还被撞到墙上昏了过去,头上止不住地往外冒血。你送进医院的时候,小珂心疼得哭了一夜,第二天起来眼睛都发炎了,看不见了,自己也进了医院。自从那以后,只要你跟别人打架,不管输了还是赢了,身上有没有伤,小珂都会冲你发脾气。”
宁爷说:“我这个孙女,乖巧得很,从不对人发脾气,唯独对你打架这件事,每次你打架,她都要冲你发火,你以为她是怪你,其实她是心疼你。”
听宁爷讲完这些,我的心里涌出了一股深深的自责。我想起了宁珂对我说的那句话:
“你又了解我吗?你知道我心里是怎么想的吗?”
是啊,或许我真的不够了解她,或许我才是那个自以为是,自私的混蛋。别人喜欢宁珂,她有什么错呢?我把她的心疼误会成责备,我把自己的情绪迁怒于她,我太自私了。
宁爷站起身来,看着我说:“你和小珂闹矛盾,无论是谁的错,最难过的都是她。”
他目光温和地轻声问道:
“你真的舍得让她难过吗?”
宁爷的这句话让我再也按耐不住自己的心情,我飞奔着离开了钟楼。
我知道是我不好,我知道我不想失去宁珂,我想告诉她,我一点都不想绝交,我还想告诉她,我想和她和好。
我飞奔着去了那个花店,买了一支茉莉,然后继续向宁珂家跑去。我气喘吁吁地站到她窗前,她正在低着头看书。我轻轻敲了敲她的窗子,她转过头看了我一眼,又立即把头转了回去。这在我的意料之中,这时候,我想起了江思语对我说的那句话:
“全靠我爸的死皮赖脸才把我妈追了回来。”
于是我又敲了敲宁珂的窗子,冲她做了一个鬼脸,结果她干脆把窗帘拉上了。我苦笑一声,只好走进屋子里,敲了敲她的门,她没有回应。我站在门口说:“你再不说话我直接推门进去了。”她却还是没有回应。
于是我推开门,站在门口看了她一会儿,她头也不抬地看着书,眼睛却是一动不动。
我走到她身旁,把茉莉递到她眼前,嬉皮笑脸地对她说:“我错了。”
她推开我的茉莉,装模作样地翻了一页书。
“你眼睛都不带动的,你是在看书吗。”我忍不住问了她一句。
“要你管。”她冷冰冰地回答我。
我站在原地呆呆地看着她,也不知道谈话该怎么继续下去。
这时她发话了:“你有事吗?没事的话我还要看书。”
“我当然有事。”我趁机再一次把茉莉递到她面前,“我是来跟你道歉的。”
她看了一眼茉莉,冷冰冰地问道:“道什么歉?”
“我不该和别人打架。”我说,“你心疼我,我还怪你,我太坏了。”
她的眼眶红了起来,表情像是在强忍着眼泪,也不再说话。
我看着她这副委屈的样子,心疼极了,只是与以往不同的是,这次我的心里涌出了一股想要拥抱她的冲动。
我没有克制自己,又或许彼此太久的无言以对愈发加深了我对宁珂的想念,我弯下腰,靠近她,用手臂环绕着她,把她抱在怀里。拥她入怀的那一刻,我感到她的身体是僵硬的,或许是没有想到我会去抱她。片刻过后,她的身体软了下来,淡淡的茉莉清香从她的脖颈处传来,或许是她的香气,也或许是那支茉莉的香气,这香气让我产生了一种向她袒露一切的冲动:
“我......”
但我克制住了这一股冲动:
“我以后再也不打架了。”
说完这句话,我感到她的手臂也揽住了我的腰。我笑了起来,轻轻对她说:“我们和好吧!”
她轻轻地点点头,声音轻柔柔的:
“好。”
这一刻,我的眼前又出现了奇妙的幻觉:那支茉莉的纯白色花瓣从天空中撒下,就像是下了一场漫天的大雪,花瓣一样形状的雪落在我和宁珂的头发和肩上,发着淡淡的香气,还有温暖的气息,它们把我的记忆带回到了我和宁珂度过的每一个冬天。
于是我笑着说:“冬天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