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3月19日,花会开始前一天,泛生躺在那片我们恣意奔跑过的原野上,永远地睡去了。
现在,当我打开往事的闸门,再次回忆起这一天,我依然能够感受到泛生冰凉的身体带给我钻心的疼痛,他手腕上那道触目惊心的疤痕,割裂了他的生命,也永远割裂了我的心。还有他放在胸前口袋里,那张来不及交给林染的情书。
……
这一天,我坐在电脑前,正在为明天的告白苦思冥想,我翻阅了普希金的诗集,但丁的诗集,歌德,戴望舒的诗集,试图给自己一星半点的灵感。可是我无法冷静下来,我的思绪被切割成两条想象的分支,一条通往我和宁珂的过往,一条通往我和宁珂的未来。
我坐立不安,甚至提心吊胆,偶尔,我还会打起退堂鼓来。我给冬歌发去信息,问她:“如果明天我被拒绝了怎么办?”
冬歌迟迟没有回复我。我抱着手机等,看着时间一分一秒走过,我的耐心终于变成了一股躁动不安的心情,我无法再等下去,我穿好外套,朝冬歌住的地方跑去。
我急切地敲响她的门,开门的却是宁珂,我一下怔愣住了,她的表情也有些讶异,还有些慌张,吞吞吐吐地问我:“哥,你怎么来了?”
“找冬歌。”我赶紧平复自己急躁的心情。
她站在门口,似乎陷入了一种为难:看样子她不想让我进去,但又因为这里不是自己家,不合适把我拒之门外。
最后,她表情极其为难地领着我走进屋子。冬歌的声音从二楼传来:“找我干嘛?”
我循声走上楼梯,走进她屋里,关上门,小声又满是焦虑地问她:“我给你发的信息你看了吗?”
她漫不经心地点点头:“看啦。”
“那你怎么不回我?”
她从床上坐起,伸了个懒腰,晃了晃手里的手机:“正在回。”
过一会儿,我的手机铃声响起,我掏出手机来看:
“放心,我都帮你搞定了。”
“这是什么意思?”我拿着手机走近她问道。
冬歌说:“意思就是,我跟宁珂说你明天要对她表白,问她会不会同意。”
我大惊失色:“什么?你跟她说这个干嘛?!”
冬歌咯咯笑了起来:“看把你吓的。”
她瞥了我一眼,说:“我没跟她说这个,不过我问她了。”
“问她什么?”
“问她喜不喜欢你。”
我的心不由开始紧了起来。冬歌见我半天不说话,于是问道:“怎么?你不想知道她喜不喜欢你?”
我看了她一眼,磕磕巴巴地问道:“她,她怎么说?”
冬歌说:“喜欢。”
“喜欢?”
“宁珂喜欢我?”
我在心里惊喜若狂。
冬歌继续补充道:“一开始,我问她,如果明天的花会有人对你表白,你会不会接受?她说,怎么会有人向我表白。我说,怎么不会,没准温言向你表白呢?她的脸唰一下红了,我就觉得这事有戏,于是我就追问,你脸红什么,你是不是喜欢温言?她不说话,于是我打算刺激一下她。”
冬歌说:“我对她说,你如果不喜欢温言,那我明天就向温言表白了,你可别生我的气。她听我这么说,脸上那个表情,惊恐!”
说到这儿,冬歌又咯咯笑了起来。
“她问我,你喜欢温言?我看着她那副又惊讶又害怕又慌张但还非要装出一副随口打听的样子,我就觉得她一定喜欢你,只是不愿意承认。”
“然后呢?”我迫不及待地问道。
“然后,”冬歌起身下床,拉开落地窗的窗帘,慵懒地站在黄灿灿的阳光底下,说:“然后我就拆穿她啦!我说,宁珂,别装了,我看出来你喜欢温言了。她也不说话,我就一直看着她,最后她的脸越来越红,等她明白自己的心事藏不住了的时候,她声音一下变得软绵绵的,跟我说,你别告诉温言。”
“我当然不会告诉你,”冬歌朝我走来,倒了一杯水递给我,又转身窝进沙发里,“宁珂跟我说,她想再等等,她弄不清楚你到底跟林染有什么关系。”
“我跟林染没关系呀!”我拼命解释道,“那都是陆之恒搞的鬼!”
这时,我的手机响了起来,这串号码很熟悉,那晚陆之恒设计我的时候打来的那通电话,就是这个号码。我接通电话,里面一个焦急的声音传来:“温言!你快去救泛生!”
我冷笑一声:“陆之恒,同样的把戏玩一次就得了,还想骗我呢。”
“我是林染!”电话里的声音忽然变得疯狂起来,着实把我吓了一跳,“我是林染!你快去救泛生,泛生要自杀!”
“啊?”我倒吸一口冷气,冬歌看了我一眼,问道:“怎么了?”
我说:“不知道谁打的电话,说泛生要自杀?”
冬歌腾地从沙发上站起:“自杀!”
我摆摆手,示意她冷静。电话里疯狂地呼喊着我的名字。
“你真是林染?”我很难从声音判断她是不是林染,因为她的声音从始至终都是一种歇斯底里的喊叫,“你怎么知道泛生要自杀?”
“他告诉我的!”电话里的声音呼喊道,“他告诉我的。”
然后,她的声音开始变得无力,像是被堵住了喉咙,歇斯底里却有气无力地哭喊着:“他喜欢我,他喜欢我。”
这一刻,我的思绪和记忆被林染的话点燃,忽然迸发,泛生那些异常痛苦的神情,颤抖的身子,全部涌进了我的脑海。一块又一块的记忆碎片在我脑海中拼凑连接,最终竟形成了一幅他和林染凝结而成的画面,转瞬间,这幅画面又像脆弱的镜子般破碎,碎片在我的记忆之弦上震动,像是在泣诉一曲哀伤的音乐。
我夺门而出,拼命地朝泛生家里跑去。一路上,我的脑袋嗡嗡作响。
“怎么会呢?”
“怎么会呢!”
“泛生怎么会自杀呢!”
我一路狂奔到泛生家里,气喘吁吁地敲响门。泛生的母亲不慌不忙,甚至还有点惊喜地冲我打起招呼:“温言呐!你稍等一会儿,阿姨给你开门。”
我在门外急不可耐地问道:“泛生呢?泛生在家吗?”
“不在呀!”泛生母亲说,“哎呀,这孩子最近总是不打招呼就出门了,不过没多少功夫就回来了,要不你坐家里等等他?”
“他去哪了?”我问道。
“不知道呀。”泛生母亲说,“这么大个人了,也丢不了,我们也没问过。”
我在泛生母亲那里得不到答案,只能自己去找。我给冬歌打了个电话,让她带着宁珂去派出所报警。随后我又给林染打了电话,让她在学校门口等我。
我要找她问清楚,她跟泛生到底发生了什么?泛生都跟她说了什么?泛生为什么要自杀?
……
我见到林染的时候,她的脸色十分惨淡,一双眼睛彻底失去了往日的妩媚,只剩下心灰意冷的黯淡。她颓丧地走到我身旁,低垂着眼睛。瞧着她这副模样,我甚至不忍心开口问她。
“你……”
“我和泛生,”她有气无力地说,声音像是一潭死水,“泛生说他喜欢我。”
“喜欢你,喜欢你为什么要自杀?”我问道。
林染看了我一眼,抬起手,从上衣口袋里摸出几张照片递给我。我接过照片,结果大吃一惊。那些都是我和林染的照片,是那天晚上在更衣室的,她披着我的衣服,我抱住她,我俩的姿势看上去像是一对亲密缠绵的恋人相拥着在睡觉。
我彻底懵掉了,搞不懂这些照片是从何而来。
“泛生应该是昨天放学的时候把照片放进我书包里的,还有这张纸条。”她又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条递给我。
我展开纸条,一眼就认出了泛生的字体:
下一辈子吧,等下一辈子,我做土地,你做雨滴,你从九万英尺的天空奔向我,我张开自己的身体拥抱你。
“今天早上,泛生打了一个电话给我。”林染有气无力地说道,“他说他累了,他的人生已经结束了,他不想再活在这个恶心的世界上了。他问我为什么要跟你在一起,他问我喜欢过他没有……”
说着这些的时候,林染开始泣不成声。
这个时候,我的手机再次响起,是冬歌打来的,我急忙接起。
“找到了吗?”
冬歌却哭了起来,我的心瞬间变得冰凉,手开始止不住地颤抖。
“找到了。”冬歌哭着说,“在原野上。”
这时,怀城的天空中响起了救护车和警车的鸣笛声,一阵阵刺耳的长鸣仿若利刺一般直直地扎进我的心脏。
“死,”
“死了……”
冬歌哭着说。
我全身的神经顿时全部麻木,手机从我的手中滑落,摔到地上。我踉踉跄跄后退两步,伸出手在背后胡乱地摸索,想要找到一个可以依靠的东西。我蹲下身子,感到心脏阵阵发紧,一股难以言明的痛苦压迫着我的心脏。
林染拾起了我的手机,问道:
“他在哪?”
她像是发了狂似的,一遍遍问道:“他在哪!”随后,她向原野的方向跑去。
我不知道我在原地愣了多久。除了那股疼痛,我还记得我一直在问:“泛生是因为误会了我和林染才自杀的吗?”
我反复问自己,一遍遍地问,直到最后,这个问题让我开始恨自己。
“我为什么不向大家解释清楚呢!我为什么毫不在乎这种流言呢!泛生那么多次的异常我为什么没有看出来他喜欢林染呢!”
后来,冬歌又打来了电话,问我在哪。我颓丧地挂断电话,因为我不想和任何人说话,我沉浸在对自己的恨里,让自己痛苦地后悔着。
“我要去见泛生吗?”
我痛苦地想。
“他是带着对我的恨离开的吗?他是不是很讨厌我,恨我,不想再让我出现在他的生命里了呢?”
我这么问自己,却至今没有得到回答。
下午两点三十二分,在我得知泛生死讯后的第四十分钟后,我来到了原野上,来到了泛生面前。
冬歌在哭,宁珂在哭,江思语在哭,泛生的母亲在哭,所有人都在哭,唯独林染不见了踪影。
泛生安安静静地躺在那片花丛中,手腕上的血已经干涸,他面色苍白,了无生机。
我伸出手,轻轻放在他的胸口,呼唤了他一声。
“泛生。”
我多么希望,他的心脏重新跳动起来,哪怕是因为对我的声音恨之入骨,哪怕是因为不想再让我的手触碰他的身体。
我的眼泪流了下来。
“泛生,”我在心里千千万万遍呼唤他的名字,“你恨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