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冬歌说得没错。
我的确不恨宁珂,因为这件事情跟她没有任何关系。我也算不上恨老宁,我只是无法面对他,也同样无法面对宁珂,面对宁爷,面对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个。
我无法面对,并非出于对他们恨之入骨,而是无法面对他们对我的愧疚。他们的愧疚仿佛是在告诉我,我爸的死,他们每一个人都是凶手,他们每一个人从此都会带着对我的家庭深深的愧疚生活,这让我感到一种难以言明的苦涩。
他们也同样无法面对我,这是心照不宣的事情。那年春天,我要离开怀城的时候,我悄悄跑到了塔楼下,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去那里,或许只是想再看一看这个我从小生活过的地方。
宁爷站在老钟前,远远地望着我。我看到他的嘴巴在颤抖,像是想要对我说些什么,却又万分艰难,难以出口。我本想告诉他我要走了。可我看着他,看着他对我充满愧疚的眼神,又因为愧疚而不住欲言又止,颤抖的嘴唇,在那么一瞬,我感到一切都变了,有些话无法说出口了,有些人,本来与我并肩齐行的人,现在都朝着与我背道而驰的方向去了。我也忍住了自己的告别,离开了怀城。
可是,害死我爸的真的是老宁吗?我曾经这么痛苦地问自己,又为自己如此的发问而倍感羞愧,混账和不孝。似乎我周围的人都在恨老宁,甚至我爸葬礼那天,有些跑来安慰的人索性把骂老宁当做安慰的措辞。
大家都不约而同地认为,该死的是老宁,老宁没安好心,为了生意,手段和心计耍到了自家人头上。可这场事故,老宁也是受害者,他失去了最好的兄弟,失去了家乡人的信任,甚至于,宁珂和宁姨也因为这件事和他有了更大的裂痕,他几乎也失去了自己的家人。
这是一场意外,充满了许多复杂的因果,道德和命运因素的意外,许多人都是这场意外的受害者,无辜的受害者,唯只有那个肇事者算不上无辜,但他同样付出了生命的代价。而在这场意外里存活下来的老宁,承受了几乎是所有的道德的谴责。
我曾想问我妈,她真的想让老宁也去死吗?她真的毫不在意这场意外再多摧毁一个家庭,多增加一份痛苦吗?但我没有如此问她,因为我深知爱都是自私疯狂的,她很可能会万般坚决地告诉我,她想。
我妈无法原谅老宁,至少现在仍然无法原谅。可如果她从此被仇恨的爪牙攫住了灵魂,她该多么痛苦。我无数次想告诉她,当面告诉她,打电话告诉她,发消息告诉她,我们不该恨老宁,这世上也没有谁该死,谁不该死,这只是一场让人痛苦的意外,这场意外本身已经带来了太多的苦难,我们为什么还要制造更多的苦难?
现在看来,老宁这个在意外中唯一存活下来的人,也算不上幸运。
……
冬歌拿起筷子敲了敲我面前装烧烤的瓷盘。这阵清脆急躁的声音让我从漫长的思绪里抽出身来。
她睁着蓝宝石一样的眼睛看着我,问道:“发什么呆呢?结账去。”
我站起身来,把钱递给方叔。方叔是个重庆人,白白胖胖的,留着络腮胡子,一双眼睛每天都炯炯有神。他笑盈盈地接过钱,又从烤架上拿下两个烤鱿鱼递给我:“刚烤好的,尝尝。”
他喊了冬歌一声,冬歌一蹦一跳地朝我们这边跑来。他喜欢地看着冬歌说:“洋娃娃,你最近咋不经常来叔这儿吃饭了呢?”
冬歌瞟了我一眼,冲他使了个眼色,挤眉弄眼地说:“你问他,他整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不思饮食也拒绝社交,天天憋在图书馆里修仙。”
方叔笑着说:“冬歌,你不来,我们店的生意都不好了,那些传媒学院的小伙子,都是来看你的。”
冬歌得意地歪了一下头,从烤架上拿起一串羊肉,边吃边说:“真的假的,方叔,要不我替你们店代言,你每个星期让我免费吃一顿就行。”
方叔哈哈笑了起来,用手中的蒲扇轻轻拍了一下冬歌的头说:“你这个小姑娘,鬼得很。”
我们跟方叔告别,往住的地方走去。冬歌最近在我学校附近的小区租了一个房子,因为她不想周末还住在寝室里。她新租的房子虽然不如怀城的别墅豪华,但也不是一般的大学生舍得租的地方。冬歌还额外给房东加了一万块钱,理由是她要把房间里的家具全部扔掉,这一万块钱就当做赔偿费了。其实那些家具,一台坏掉的彩电,一个塌陷的沙发,一个玻璃茶几,一张大红色的床和一个榉木色衣柜,加起来两千块钱都不到。
她自己新添了一堆家具和壁画,还把整个房间的墙壁都重新粉刷了一遍,这方面她倒没有花钱请工人,而是把我叫去和她一起把整个屋子都刷了一遍。
我送她回到小区,陪她一起上楼去看了新装的房间,整个屋子都还弥漫着一股刺鼻的油漆味道和新家具的味道。
冬歌抱怨地说:“怎么还有味儿啊!我还想今天晚上睡在我刚买的榻榻米上呢!”
她不乐意地瞪了我一眼,好像在怪罪这些味道是从我身上发出来的似的。无奈之下,我们只好出门给她找个酒店将就一晚。
我们在大街上逛游半天,终于找到了一家她还看得上眼的酒店。我困意十足,领着她匆匆走进酒店,想要赶紧办好入住手续,好赶回寝室睡觉。
我在酒店大厅办理入住手续的时候,冬歌看着我从钱包里拿出身份证,冷哼了一声,阴阳怪气地说:“温言,你跟女生出门怎么还随身带身份证?你这是什么习惯?”
我无精打采地说:“让你不至于睡大街的习惯。”
“哼,”她说,“我看你这是伪君子的习惯。”
前台的女生偷偷看了她一眼,强忍着嘴角的笑意。我摇摇头叹了口气,说:“不用理她,帮我开一间房。你要大床房是吧?”我转身问她,她不知道什么时候窝进了酒店大厅的沙发里,懒洋洋地躺着,点了点头。
我帮冬歌开好房间,把她从沙发上叫起,把房卡递给她,准备离开酒店。这时前台的女生叫住了我,问道:“您不入住吗?”
我转过身,冲她点点头。
她笑着说:“不好意思,先生,这间房是用您的身份证订的,您不入住的话,按我们酒店的规定,这位小姐是不可以入住的。
“还有这规定呢?”我诧异地问道。
那个女生笑着点了点头,说:“如果只是这个小姐自己住的话,需要用她自己的身份证办理。”
我走回到前台,恳切地说:“她是我朋友,她学校离这儿太远了,她现在没法回去拿身份证,她就住一晚上,行吗?”
她微微笑着:“不好意思,不行的。”
“不过,”她别有意味地看了我们两个一眼,又接着说,“你们两个一起入住的话,是可以的。”
“一起?”我说,“那我能重开一间双人床的房间吗?”
这时冬歌一把拽过我,瞪着我,小声地怪罪道:“温言,你是故意的吧。”
我瞟了她一眼,告诉她:“我才不稀罕吃你这窝边草。”
她拧着我的胳膊说:“我看你就不是个什么好兔子,装成小绵羊的大灰狼。”
我把她的手打掉,说:“你笨呐,一起住就一起住,我一会儿随便找个理由离开酒店不久行了,你到底住不住!”
她转了一圈她的蓝眼睛,像是在思索自己的处境,最后故作冷漠地扬了扬下巴,警告我说:“你给我老实点。”
我冷笑一声,回敬道:“放心,我这个人最基本的审美还是有的。”
她问我:“什么意思?什么审美?”
我没有理她,自顾自朝房间走去了。过了一会儿,我听到身后传来了她急切的脚步声和喊声:
“温言!你说什么审美!你说我丑是吗!”
……
到了房间,我直接躺进了沙发里,想要休息一会儿。冬歌走到我身旁,弯下身子看着我,头发垂到了我的眼睛上,弄得我眼睛发痒,我拨开了她的头发,说:“你看什么?”
她直起身子,摆弄了一会儿桌子上的绿植,说:“没什么,你还挺自觉,你晚上就睡沙发吧。”
她跑去浴室,拿出一条浴巾盖在我的头上,对我说:“盖好了,别揭下来,我要去洗澡了。”
我的眼睛被浴巾蒙住,只能从粗糙的布料材质常有的缝隙中看到隐隐约约的灯光和她模糊的身影。我说:“你就非得今天晚上洗,我看你才是别有用心。”
我听到她换上了拖鞋,走进了浴室,打开了花洒,然后隔着浴室的磨砂玻璃对我说:“不行,仙女每天都要洗澡。”
不知过了多久,她穿着酒店的睡衣从浴室走了出来,跑到我身边拿开了盖在我头上的浴巾。
她穿着一身像是丝绸材质的酒红色睡衣站在我面前,手里拿着一条白色浴巾擦着自己的头发,一边擦着一边对我说:“你要洗澡吗?”
我困倦地转了个身,背对着她,无精打采地说:“不了,我一会儿要回寝室。”
“你真要回去啊?”她拍了拍我的肩膀,“你就睡这儿吧,或者我分半张床给你,你睡觉老实吗?”
“不用,不用,”我说,声音越来越小,困意十足,最后直接睡了过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被冬歌的一阵笑声和说话声吵醒,我听到她在和谁通着电话:
“你最近怎么样?”
“对了,你那有电脑吗?”
“快去开电脑,我给你看一个东西。”
冬歌背对着我,兴致勃勃地坐在房间里的电脑前,把手机搁到了一边,打开了免提。
我缓缓坐起身来,揉了揉惺忪的眼睛。我抬头看了一眼她床边闹钟上的时间,准备起身离开。
这时她冲着电话里的人兴奋地说道:
“你好了吗?”
她伸手调整了一下装在电脑显示屏右上角的摄像头,然后对着电话里的人问道:
“你上线了吗?”
电话里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随后,一个温柔清脆,我无比熟悉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让我心头一颤。
“你等一下。”
冬歌忽然转过身来,我急忙重新躺回到沙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