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再次见到宁珂的时候,已经是三年后了。我从冬歌口中得知,宁珂没有报考中央音乐学院,老宁把她送到了遥远的法国,进入了巴黎音乐学院学习古典音乐。
大概在我大学二年级的时候,我和宁珂在冬歌的帮助下重新取得了联系,此后开始了两年的书信往来,直到2008年的时候,我和宁珂在西平见了一面,而那时的宁珂,已经在国外音乐界崭露头角。
在我得知宁珂并没有去上中央音乐学院,而是去了法国的时候,我就时常关注一些法国的东西,除了我正在学习的法国文学,还有诸如法国的饮食文化,风土人情,传统习俗,我甚至还开始自学起了法语。
我记得有一天,我打开手机,收到了冬歌发给我的一条消息。那是一张法国媒体报道的图片,图片里的主角是一个女生,穿着白色的晚礼服,身材纤瘦,乌黑的头发盘在脑后,用一个白色茉莉花瓣编成的发花箍着,手指在琴键上扬起,像是刚刚演奏完一首曲子。这篇法国报道标题里的“Génie”用了一种极其夸张,醒目的字体,仿佛以此来表达听众的惊讶。那时我的法语还并不娴熟,只能大概读出这么几个词语:“天才”“中国”“海顿”,我通过这几个词语猜想,这篇报道大概是在说这个女生是来自中国的天才,中国的海顿这样的意思。
冬歌兴奋地告诉我,宁珂在国外出名了,她的很多法国朋友都认识这位来自中国的像阿芙洛狄忒一样美丽的天才音乐家。
我开玩笑地回复道,你才是最像阿芙洛狄忒的人。冬歌说她只是外表像,宁珂是有女神的灵魂。她还告诉我,那些法国的男生,现在都被宁珂迷得团团转,整天围着她,想破脑袋地为她制造浪漫,讨好她,逗她开心。“宁珂的笑”甚至成为了他们的“金苹果”,那些男生定了一个公平竞争的规矩,谁能逗宁珂笑,谁就能不被别的人打扰的追求宁珂。但是宁珂却从来没有对他们笑过,或者说,她从来没有为任何人,任何事,开心地笑过。她的笑永远都是那样淡淡勾起嘴角,微微颔首,试图营造一个得体的,彬彬有礼的笑,而这个在正式场合永远合适的笑容,却让那些爱慕她的法国浪男人心灰意冷了不少次。
后来,我把这篇媒体报道里的图片拿到广告店打印了出来,装进一个相框里,放在了自己的桌面上。我的室友拿起相框看了好一会儿,问我:“温言,这是你女朋友吗?”
我回答说:“不是。一个音乐家。”
一个星期后,我把这个相框连同里面的照片,永远地锁进了柜子里。
……
冬歌跟我一起来到了北京。她是在高考前一天才决定要上中央电影学院的。不过她的梦想倒不是成为一名像巩俐,章子怡那样的女演员,而是想成为一个导演。她对姜文有一种近乎疯狂的迷恋,用她的原话说就是:“姜文把梦里才能见到的画面拍成了电影。”
但她的导演梦只经历了一段短暂的生命,就被一个叫许嵩的音乐人给她带来的歌手梦取代了。
之前的每个周末,她都跑来我的学校,拽着我的胳膊,拉着我一遍又一遍地去看《阳光灿烂的日子》,直到有一次,我们坐在电影院里,我看着她,跟着电影的进度,几乎一字不差地把整个电影里所有的台词都说给她听了一遍。她满脸讶异地看着我,扬起眉毛,瞪着眼睛,张大嘴巴,以一种极其做作的声音说:“我的天啊!”
她捧起我的脸,无比赞叹地说:“搞文学的记性就是好,这么多台词你都能背下来。”
我抓住她的手腕,叠在一起放在电影院座椅的扶手上,“语重心长”地说:“当你把一部电影看了快一百遍的时候,你甚至可以记得姜文在任何一分钟里说的任何一句台词。”
后来,大概是在06年下半年的时候,在那些个阳光不再灿烂的日子里,她的导演梦和电影梦被一个蓝色的方形MP3取代了。从那以后的每个周末,她穿着一身碎花洋裙,推着一辆蓝色的自行车,戴着一副白色的耳机,朝我迎面走来。她把我喊到操场上,分给我一个耳机,让我听她最爱的歌曲,耳机里一个青涩的男声唱着:“离开你一百个星期,我回到了这里,寻找我们爱过的证据。”
大概两分钟后,她会兴奋地拍着我肩膀,提醒我说:“注意,注意,我最喜欢的一段要来了。”
接着,我们的耳机里就传来了这么几句歌词:“真的好美丽,那天的烟花雨,我说要娶穿碎花洋裙的你。”只不过,冬歌在最后一句的时候,总会自己唱成:“你说要娶穿碎花洋裙的我。”
然后她就咯咯笑了起来,一阵笑声过后,她又会拔下耳机,叹息着说:“唉,命运弄人,早知道我报安徽医科大学了。”
我问她:“你又想学医了?”
她说:“学什么不重要,主要是许嵩在那个学校。”
她躺到操场上,牙齿轻轻咬着自己的舌尖,双手枕着胳膊,支起右腿,把左腿搭在右腿上,漫无目的地晃着自己的脚,那副姿态活像一个大大咧咧的小伙子在认真地思考着一件重大的事情。她漫不经心地问我:“你喜欢听谁的歌?”
我认真想了想,倒还真没有特别喜欢的歌手,不过我那时最喜欢听的是《枫》。
我看她这个姿势极其不雅又危险,就帮她往上提了提裙子,以防裙摆顺着她左腿的弧度滑下去。她却狠狠地拍了我一下,说:“你干嘛!你这个流氓!”
我没好气地说:“你可真是不识好歹,你看你裙子都掉到哪了。”
她站起身来,不服气地往下捋了捋裙子,然后仰着脖子问我:“你晚上去哪吃饭。”
“食堂。”我说。
她挽起我的胳膊,把我从操场上拉起来,有些埋怨地说:“你说你在学校也不交朋友,你就我这么一个朋友,你还对我这么惜字如命,多说几句会死啊。”
“这还能怎么多说?”我有些好笑地问她。
冬歌挽着我的胳膊往前走着,从步子的节奏来看,倒更像是她在拉着我小跑。她边走边说:“你可以问我要去哪吃饭,你也可以说你带我去哪吃饭,这是一个绅士对不辞辛苦跑来陪伴自己的女伴的礼仪,你知道吗?”
我回答道:“我可没让你跑来陪我。”
她甩开我的胳膊,挪到我面前,上下打量着我说:“好啊,你这个没良心的,我要不是怕你孤单,我才不稀罕来找你。”她傲慢地把头转向一边。
我哈哈笑了起来,一边刻意走过她,一边装作自言自语的样子说:“我听说老方家的烧烤摊今天出来了,也不知道有没有烤羊肉,烤鸡翅和啤酒。”
“啊!”冬歌兴奋地叫起来,过会儿,我感到自己的脖子和腰分别被一双手脚缠住了。冬歌跳到了我身上,兴奋地说:“走,快带我去老方家!”
……
在去的路上,冬歌对我说,她感觉我和宁珂都变了,她偶尔会觉得我们两个很陌生。她说我的变化最大,我越来越不爱说话,也越来越没有情绪,她有时候不知道我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喜欢还是不喜欢。
其实我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变化,但我无心去扭转它,也无力去扭转。自从那年的春天过后,我感到自己的心仿佛掉进了深海里,困在一丛丛海藻间。但我并不想挣脱开这些缠绕着我的海藻,也不想离开这片寂静的深海。我已经习惯甚至喜欢这样,一个人沉入海底,一切都是静悄悄的,一切都是孤零零的,这种寂静和孤独,反倒能够让我感到自在一点。
……
我们来到了老方家的面馆,在外面的空地上支起了一张桌子。冬歌要了二十串羊肉串,十串烤鸡翅,还有一堆别的烧烤和几瓶啤酒,兴高采烈地吃了起来。我给自己开了一瓶啤酒,倒进杯子里。冬歌一把夺过我的杯子,说:“你一个男人喝个酒那么娇气干嘛,拿着瓶子直接喝多有魄力。”
说罢,她也给自己开了一瓶啤酒,拿起瓶子咕嘟咕嘟往嘴里灌了起来,然后胡乱地抹了一把嘴,问我:“方叔的烩面好了吗?”
我看着她这副狼吞虎咽的样子,笑着摇了摇头,说:“小时候你是开放,现在你是奔放。”
我递给她一张餐巾纸,示意她擦一擦嘴角的油渍。她接过我的纸,擦了擦说:“我这叫随心所欲。”她把纸揉成一团,扔进垃圾盘里,“我没那么多在意和讲究,我活得轻松愉快。”
我笑了笑说:“你是轻松愉快了,人家多不自在。你以后谈恋爱,你男朋友看见你拿起啤酒就往嘴里倒,抓起一串羊肉串,像豹子似的直接把肉从串子上撕下来,他不得惊掉下巴。”
冬歌冷笑一声,说:“男朋友?这世界上可没有配得上我的男人,只有我愿不愿意考虑考虑的男人。”
“那许嵩呢?”我故意调侃道,“许嵩配得上你不?”
她愣了愣,笑盈盈地说:“许嵩不是凡间的男人,他另当别论。”
过会儿,方叔把烩面端了上来,冬歌又跟他要了一盘凉菜和两瓶啤酒。冬歌的酒量我真是自愧不如,有一次网络上爆出许嵩有女朋友的消息后,她拉着我去KTV,唱了一晚上的“我爱你就像飞蛾扑火,得不到结果。”我忘记这首歌的名字了,但对那天晚上冬歌的酒量记忆深刻,她喝了八罐啤酒,外加一罐黑色装的,味道像是马尿似的洋酒,最后,她竟然还异常清醒地告诉我,她明天早上还有一场台词课要上,她得回学校了。
冬歌吃完烩面,心满意足地揉了揉自己圆鼓鼓的肚子,然后又看了看桌上还剩的两瓶啤酒,推给我一瓶,自己打开一瓶。我拿起瓶子想往杯子里倒,她的手忽然伸过来挡在了杯口,不乐意地看着我说:“你干嘛。”然后晃了晃自己手里的酒瓶,轻轻碰了一下我手中的酒瓶,笑着说:“干杯!”
她喝了一口,然后忽然把啤酒放在了桌子上,目光深沉地看向夜空。我难得瞧见她一副不思饮食的样子,反而觉得好笑,就问她:“想什么呢?”
她沉重地叹了口气,刚刚不让我把啤酒倒进杯子里,这会儿反而自己拿起酒瓶往杯子里倒,一边倒酒一边说:“宁珂真好,她现在已经算是完成自己音乐家的梦想了,可是我还不知道自己的梦想是什么。”
“你的梦想不是当歌手吗?”我说。
她摆了摆手,说:“哎呀,那就是随口一说,随口一说。”
她看着我,问道:“你跟宁珂说声恭喜了吗?”
“恭喜什么?”
“当然是恭喜她成功了啊!”冬歌一脸不可置信的样子,“不是吧,你俩青梅竹马,青梅从小的梦想成功了,竹马连个恭喜都不说,也太让人伤心了。”
我默默地给自己倒上一杯酒,没再说话,也没再看她,而是盯着桌子上的号码牌发呆,那是一个红底白字的号码牌,上面还有…“你真的恨宁珂吗?”
冬歌的声音分散了我的注意力。
“其实,”
“你连宁叔都不恨吧。”
她问我。
回忆又把我带回了那个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