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宁自杀前放在江边的衣服里有一张遗书,那张遗书的内容主要有三部分,一部分是忏悔,向宁珂和宁姨忏悔,向我爸,我妈和我忏悔,另一部分是安排,他说他跳江是想洗清自己身上背负的罪,如果我们能够找到他,他希望我们把他埋葬在怀城的墓场,埋在我爹身边,如果我们没有找到他,也请我们在我爹身边为他立一座墓。老宁还说,一定要在墓碑上写上一句话,这句话是他早些年前就想好的:
我这一生,求生,求财,求死。
最后一部分,算是嘱咐,他希望我能够替他照顾好宁珂,他留下了一百万,算是送给我和宁珂的礼物。
老宁遗书的内容,是宁姨托冬歌发给我的,她还替宁姨转述道:“希望你能来参加宁叔的葬礼。”
冬歌问我愿不愿意去参加老宁的葬礼。我不置可否,无法回答。老宁自杀后的第六天,也是老宁葬礼的前一天,我回了一趟西平,告诉了我妈老宁自杀的消息。那个时候她正在厨房做饭,我站在她背后看了她好一会儿,才开口说道:“妈,宁叔死了。”
她手上的动作立即停止了,背对着我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回过头看了我一眼,又紧接着转过头去,冷冷地问道:“怎么死的?”
“自杀了。”
我看到她那握住刀把的手攥紧了几分,随后又放松下来,却也没有再说什么。
我踌躇了一会儿,继续说道:“宁姨想让我去参加宁叔的……”
“不准去!”我的话还没完说完,立即被我妈强硬的语气打断了,“咱们家不会再和他们家有来往!”
“可是宁叔去世了,我,”
“他本来就该死!”我的话再次被她打断,“几年前他就该死!”
她的肩膀因激动而颤抖起来。我看着她略微颤抖的身影,心里泛起了一股难以名状的哀伤。可我仍旧忍不住问她:“你恨宁叔,你也同样恨宁姨,恨宁珂吗?她们如今跟我们一样是失去了丈夫和父亲的人,你为什么要恨她们呢?”
她没有回答我的发问,只是冷冰冰地再次重复道:“不准去参加他的葬礼。”
自从我爹去世后,我妈就活在了对老宁的恨里。我原以为,她对老宁是如此恨之入骨,老宁自杀后,她的恨是不是也会随之烟消云散,或者得到一些释怀,我希望她能放下这些仇恨,回到生活中来,可她却对老宁的死如此无动于衷,甚至认为老宁死有余辜。这让我感到无比心痛,不是为她仍不肯原谅老宁而心痛,而是为她被仇恨占据的人生而感到心痛。
那天晚上,我做出了最后的决定:我打算去参加老宁的葬礼。或许我这么做,违背了我妈的意愿,但我觉得,是时候结束这一切了,我爸去世了,老宁也去世了,我们的人生不需要再有更多的痛苦和伤害了。
那天深夜,我等到十一点钟的时候从床上起身,换好衣服和鞋子,偷偷溜出房间。我原以为,这个时间我妈已经睡熟了,可是当我路过她的房间的时候,我从门上的小窗里看到她正坐在床沿上,透过微弱的灯光,我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剪影,那个影子双手掩面,看上去是那么得脆弱单薄,房间里断断续续地传来她哭泣的声音。我背过身去,紧靠着墙壁,我的手紧紧握着门把手,同样痛苦无比。我本想走进去安慰她,可是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自己安慰不了她,我无法真正理解她对老宁的恨,所以我也无法真正理解她的痛苦,这甚至让我为违背她的意愿去参加老宁的葬礼而倍感自责,一度想要放弃这个事情。可是另一股强烈的,想要改变我们命运的念头又驱使着我赶快走过这个痛苦的房间,这股念头让我相信,老宁的去世,已经为我们的悲惨命运画上了句号,我们不会再有更多的痛苦了。
我紧贴着墙壁,她的哭声传到我的耳朵里里,深深地刺进我的心里。我感到无比疲惫,尽管我相信,我们的悲剧已经快到终点了,可是当我从命运的这端回望记忆的那端,我只能感到无比疲惫和难过,泛生带着对我的误解和恨意离开,我爸意外去世,就在他去世前不久,我还跟他大吵了一架,我甚至没机会跟他说声再见,现在老宁也自杀了,他说他要赎罪……
我愁肠百结,似乎感到让一切恢复原样只是我的谵妄,我的人生早已面目全非,或许我该做的只是不停地走,埋头走,走,走,走,走,走到我的终点,而不是妄想修复所有的裂痕和仇恨。
那晚,我在我妈门口耽搁了太久,以至于我回过神来的时候,才发觉自己已经错过最晚的一班火车了,于是我只能坐第二天相对较早的那班开往怀城的火车。可是等我赶到怀城的时候,老宁的葬礼已经快要结束了。
刚一离开火车站,我就匆忙叫了一辆出租车,赶到殡仪馆。隔着馆外的那扇大门,我远远地看到宁珂站在人群里,冬歌和江思语陪在她的身边,我正想推开门走进去的时候,发觉宁珂正在朝我走来,她绞着双手,表情却没有我想象得那般痛苦。她站到我的面前,默默地看着我,我一时不知如何开口,只好说一些于这个场合而言适当的说辞。
她生硬地点了点头,没有接我的话。我俩又是一阵沉默,直到仪馆内响起了那首送别的旋律,依旧是那个女声,依然是那些歌词,可那一瞬,我竟感到一阵恍惚和不真实,犹如半梦半醒时。三年前,我如此站在宁珂的面前,她哭着呼唤着我的名字,三年后,我们在同一个命运的支配下,再次相对站在这里,听着这首挽歌,可是一切都已经不同了。就在前一天,我还相信一切就要恢复原样了,可此刻,当我看着宁珂那双眼睛的时候,我意识到,一个人是无法纠正过往的命运的。命运赋予了我们苦难,我们只能背负它,然后往前走。
宁珂默默看着我,开口问道:“你要进来吗?”
我摇摇头,看了宁姨一眼,她也正在看向我和宁珂这边,她远远地给了我一个微笑,我冲她点点头,然后对宁珂说:“不了,我在外边等你。”
我一个人散步去了原野。算起来,我也有几年没有回过怀城了,这里已经变了天地,或者说,老宁当年的三年之约如约实现了。从前红砖白瓦的平房现在都改造成了欧洲风味极浓的屋舍,像是主题旅店,大大小小的路上都插上了大大小小的路牌,有的指向教堂,有的指向史馆,有的指向百花园……我略过了这些地方,径直朝原野走去,那些路牌把原野叫做“小世界”,我想意思大概是说,在这里能见到各种各样的世界名筑。
路过江思语家的马场的时候,我看到三个白正在马场上吃草,我走过去和它们打了个招呼,我摸了摸二白的额头,它照例蹭了蹭我的脸。我从马场这里望向原野,曾经一望无际的原野现在都被巴黎圣母院们覆盖了,可各类优雅的建筑堆叠在一起,却丝毫没有了美感,只剩下一种造作的拼接感。
我走进小世界入口的时候,被一个售票员拦下了,我尴尬地说声抱歉,解释道自己第一次来,不知道要收门票。我掏出钱包准备付钱,这时候从售票处里又走出一个女人来,她冲我笑了笑,问我是不是温言。我点点头。她自我介绍道:“你可能不认识我了,我是宁总的秘书,你小时候去深圳的时候我见过你,还给你们倒过酒呢。”随后,她转身对售票员说:“不用收他的门票,宁总嘱咐过,他任何时候都可以来。”
她领着我走进“小世界”,却没有向我介绍任何东西,而是径直把我带到了一片空地上,这里摆满了鲜花和卡片,放满了书籍。她朝我笑了笑,说:“宁总说,你要是来了,先带你来这个地方。”
我冲她点点头,说了声谢谢。我看向那些鲜花和卡片,俯下身去,拾起了其中一张,卡片上写道:“我记得那美妙的一瞬间:在我的面前出现了你,有如昙花一现的幻影,又如纯洁之美的精灵。”
这是普希金的一首情诗。我又俯身拾起其它的卡片,内容几乎都是情诗。我转身问起那个女人:“这里为什么有这么多情书?”
她笑笑说:“宁总说,把这里留给你的那位朋友,当做怀城的另一个‘桃树’,相爱的男孩女孩们可以来这里写下自己的心意,也可以带一些书来,给泛生看。”
我笑了笑,把手中的卡片放回原位,轻轻抚摸着摆在草地上的那些书籍,低低地呼唤了一声泛生的名字。
我的目光停留在那些卡片上许久,直到一个黑色的身影在我身旁蹲下。我转过身看了一眼,是宁珂。她在我身旁蹲下,看着那些卡片说:“我也是第一次来这个地方。”
“挺好,”我说,“泛生一定喜欢有这么多人陪他。”
我又看了一眼她,想要安慰她,却又不知如何开口。
“其实宁叔这个人还挺煽情的,就是有时候不会表现。”
宁珂没有说话,沉默了好一会儿。我想她或许是还在为老宁的去世伤心,正当我纠结着如何继续安慰她的时候,她却开口了:
“哥,”
她叫了我一声,然后带着无比自责和困惑的眼神看着我,说:
“其实,我没有多难过。”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他是我爸,我虽然有些时候不喜欢他,但我爱他,我也知道他爱我,可我,就是难过不起来。我好像并不为他的去世感到痛苦,我只是想到以后再见不到他的时候,我会有一点难过,但那种难过,甚至比不上我离开怀城的时候的难过……”
说着,她的眼泪流了下来,声音也因为自责而变得越发虚弱无力。我转身面对她,为她拭去眼角的泪滴。她红着眼睛,泪眼涟涟地看着我,我感到一阵绞心的疼痛。我没有发觉自己的眼睛也因为心疼她而变湿润。我们注视彼此良久,直到她忽然扑进我的怀里,紧紧拥抱着我,她的温度传进我的身体里,一股暖流涌上我的心头。我把手放在她的头发上,温柔地摩挲着,安抚着她的情绪。她用脸颊蹭了蹭我的脖子,把我抱得更紧了。那一刻,我忘记了一切,只能感受到她的温度。直到她的声音传来,一字一句的呼吸是那么贴近我的耳朵,柔柔地,顺着耳道,经过脑海,飘落了在了我的心上。
“我们在一起吧。”
她说。
我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我无比渴望能够拥有她,可是却一次次地错过她,失去她。这一次,当我再一次贴近她的时候,我却又不知道该如何答复她,如鲠在喉。
她从怀抱中抽出身体,默默地看着我,等待着我的回答。我感到我经受不住她的注视,我的灵魂和嘴唇蠢蠢欲动,想要触碰她。她又像上一次那样,揽在我背后的双手轻轻用力,然后靠近我,用她的鼻尖抵着我的鼻尖,霎时间,我周围的空间都好像缩小了一半般,紧紧压迫着我,空气似乎也无法流通,我紧张得快要窒息,我也能感到她同样紧张的轻轻的喘息扑在我的脸上,我感到自己不安的灵魂马上就要冲破身体去吻她了。
最后,还是她先闭上了眼睛,鼻尖从我的鼻尖上滑落,然后抱紧我,湿润的嘴唇覆上了我的嘴唇,两片嘴唇触碰的那一刻,我颤抖不安的灵魂也终于平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