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江思语带着公司的团队如约而至,我们在客厅对过合同以后,就正式和她们公司签约了。不过其中一位公关的同事说,宁珂现在还不能进行演出活动,要等到这次的舆论风波过去或者至少有降温的趋势后再进行演出更好。签约完成后,法务部和公关部的人先行离开,江思语和一位看上去年纪不大,约莫三十来岁的女人留了下来,说是要和我们商量一下如何应对这次的舆论风波。这个女人的面颊清癯秀气,脸色红润,一双棕色的眼睛凝神专注,又显得十分精明。她开口询问了宁珂在法国时的许多事情,还有老宁的一些事情,以及我那天去探监时,伊东都对我说了什么。
我们坐在庭院里,谈话大约持续了三个多小时,等到那女人说一切都准备停当后,时间已经是下午五点多钟了。我和宁珂邀请她们留在家里吃饭,饭间,她们二人又告知了我们许多公司对宁珂未来的计划和发展规划。宁珂看上去似乎并不是很感兴趣,期间江思语问她自己有什么想法时,她只是说:“我没什么想法,我只要能弹琴演出就可以。”
江思语和那个女人互视一眼,她们看向彼此的眼神里都带有一丝尴尬。我们没有太多交流地吃过晚餐,又在客厅聊了一会儿后就送她们离开她。临走前,我向那个女人问道这件事大概什么时候能过去。
她毫不犹豫回答道:“一晚就可以。”
我诧异极了:“一晚?现在整个网络都在攻击宁珂,你们一晚就能摆平?”
她和江思语都笑了起来,似乎觉得我的纳罕有些大惊小怪了。
“当初宁珂被所有人都喜欢的时候,你们不也是一觉醒来发现她被所有人都骂了起来吗。”她不慌不忙地说,眼神里颇有些游刃有余,“以前是你们自己和舆论对抗,现在是公司和公司,或者说公关和公关之间的对抗,情况就没那么复杂了,尤其是像宁珂这种确实是被人恶意构陷,我们手里又有充分的证据能够证明是对方公司恶意攻击的,一个晚上让舆论变个天,足够了。”
“现在这个时代,一夜成名,一夜毁名,你们会习惯的。”她临上车前,又意味深长地补充道。
可我仍旧觉得不可思议,甚至于觉得荒谬,她的一番话并未让我感到轻松,反倒让我更加感到沉重,似乎一个人的命运,到了现在这个时代,全然不被自己所掌握了,甚至于她的清白,她的历史,都不被她自己所掌握,而是可以被舆论篡改,操纵的。与此同时,在这么一场舆论风暴的深处,竟然是无数个与这个人并不相识的陌生人在推波助澜,他们不遗余力,一心想要制造别人的灾难和悲剧。
我无比气忿地感到这些人精神上的病态,或许可怕的不是舆论,而是那些每天沉沦在舆论里消磨自己的人生,又有意无意地制造着别人灾难的人。这些人被舆论剥夺了理智和信仰,直到舆论成为他们生命中唯一的信仰;他们就像是见了腐肉的秃鹫一般,以腐烂为营养,他们的心灵也已经被腐蚀,却仍旧乐此不疲,可他们是否知道,正如所有餐食腐肉的秃鹫一样,终有一天,他们自己的身体也会腐烂,变成一摊腐肉,到那时,他们便会被自己的同伴食去。
……
果不其然,第二天的时候,网上的舆论当真变了个天,其中一篇题为《十问“一夜成名”》的帖子占据了阅读量的高点,不用想也知道这篇帖子是宁珂公司策划的。我没有来得及仔细把帖子的内容看浏览一遍,而是先浏览了帖子下方的评论,因为我担心这篇帖子仍旧会让宁珂遭受攻击和质疑。只是令我大为诧异的是,这篇帖子的评论又几乎清一色的都是对宁珂的同情和对“一夜成名”的批判,他们对“一夜成名”利用公众情绪,渲染舆论气氛去攻击一个女生的行为大加指责。而这篇“十问”帖子里的每一问,又都有的放矢,掷地有声,直指“一夜成名”所谓的爆料起底,无非是他们当初找宁珂签约被拒绝后的报复。
可令我感到更为奇怪的是,这场江思语她们所谓的公司与公司之间的斗争,竟然在刚刚开始的时候,甚至可以说还未正式开始的时候,就以一夜成名的公开道歉而告终。一夜成名几乎是在那篇帖子发布的同时,也立即发布了自己的致歉信,信中对己方公司针对宁珂所做的种种构陷全部予以承认,并且进行了澄清和致歉。我原以为,像他们这种铁了心要毁掉宁珂职业生涯的公司,一定会对网上的质疑和批评予以反击,可实在没有想到他们竟然会如此迅速且温顺地进行了一番致歉,并且对网上所有针对宁珂的内容统统承认都是出自自己之手。后来我在和江思语的谈话中提起了我的疑惑,江思语称自己也很奇怪,没有想到对方公司会那么干脆的道歉,让她感到更奇怪的是,对方道歉帖发布的时间和她们发布那篇帖子的时间在同一时段,似乎是对方早就写好了那篇道歉信,也早就知道江思语她们会发布那篇控诉的帖子。对此,江思语照自己的想法简单解释了一句:“可能公司在发帖之前已经跟对方接触过了,对方同意道歉了。”
“可是如果已经提前接触过,而且同意道歉的话,他们干嘛不主动道歉,非要等到那篇帖子发布之后才道歉呢?这不是自寻死路吗?”江思语的解释没能说服我,我仍旧感到蹊跷,“对方同意道歉,肯定是清楚了自己如果不道歉会遭到多大的损失,他们为了保护自己,自然会要求你们不要发布那篇帖子。现在难不成他们是真心实意觉得自己错了?不惜赔上自己公司的未来也要向宁珂道歉?”
“那谁知道呢?”江思语说,“可能就是真心悔改了吧。”
我苦笑着摇了摇头,并不认可这个说法:“一个昨天还为了自己的利益一心想要毁掉宁珂的公司,一夜之间,又完全不顾自己的利益向宁珂道歉,他们公司的忏悔未免也来得太快了点。”
江思语看我这副日坐愁城的模样,劝解道:“哎呀,对方已经道歉了,大众对宁珂的误会也消除了,你还顾虑什么呢?以后宁珂的发展就是平步青云,扶摇直上,有这么一个女朋友,你就偷着乐吧。”
我看她说得兴致勃勃的样子,实在不忍心打断她,听着她说完了一串又一串宁珂未来的可能性,最后她平静下来问我:“你的写作搞得怎么样了?”
“最近在着手写一部短篇小说,”我回答道,“就是不知道能不能出版。”
说起这部短篇小说,这是我的处女作,我十分看重。我本想以多年前曾在杂志社发表的那篇《花灯》为素材,但我苦思冥想之后还是放弃了,因为我感到这个平淡的故事背后蕴含着一股超越时空的深情,这份深情远不是二十出头的我能够体会和描述的。几经思索过后,我决定以宁爷曾经讲给我的那个敲钟男人的故事为素材,写成一部小说。
我记得,有一天晚上,宁珂曾经问我一个问题,她说很多作家在自己职业生涯的开始阶段,就计划好了自己人生要写的最后一部作品,我的最后一部作品会是什么?
我说:“我的最后一部作品是你。”
她却看起来不太满意,说:“我还以为你的第一部作品就会是我,原来我在你心中这么不重要,要排几十年的队才能轮到我。”
我接过她的话,并且又做了补充:“不止几十年的队,我等你去世了之后再写你。”
“什么?!”她气冲冲地从床上坐起,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抗议道,“你怎么就知道是我先去世,没准是你先去世呢!”
“我先去世?”我笑盈盈地看着她,“我先去世的话,你会写书吗?还有人纪念咱俩的爱情吗?”
“我是不会写书,”她不以为然地反驳道,“但我可以把你作进曲子里,你还不会作曲呢!”
我想了想,仍然坚持自己的看法:“还是得你先去世。”
她狠狠捶了我胸口一拳,说:“你是故意的吧!”
“我可不是,”我笑盈盈的不慌不忙地解释道,“你想啊,如果我先去世,你自己留在这个世界上,我得多心疼,所以你先走,让我来承受这份孤独,等我写完了咱俩的故事,我立刻就去找你。”
宁珂竟被我的话有所感动了,她轻轻抿起了嘴巴,但还是倔强地说道,“当作家的说话还真是出口成章,我看你是准备等我走了,去勾搭别的老太太。”
我笑了笑。她却迅速从我的笑容里捕捉到了一些别的意味:“你看,你不说话了,你心虚了。”
我既感无奈又倍感好笑地为自己辩解道:“我都一把年纪了,我找别的老太太能做什么呢?”
“我哪知道你能做什么?”她说,“反正肯定就是嫌我老了,丑了,你看不上了,你有别的想法了。”
宁珂说完这句话,一双眼睛紧紧地盯着我看,好像是在期待着我会作出怎样的回答。而我为了逗弄她,故意绕起了圈子:“我要是说不会,你是不是又要问,‘哥,我老了你还会喜欢我吗?’,你们女生就是爱问这种问题,都是那些言情小说教给你们的,我要是写小说,绝对不用这种桥段,多老套。”
“好啊,”宁珂对我的回答十分不满,忿忿不平地说,“那你干脆也不要把我写进你的小说里好了,我哪配得上你的小说,我多老套,老是问一些你看不上的问题,等咱们老了,你干脆跟我离婚得了,反正你也看不上我,我可不想每天被你嫌东嫌西,一把年纪了还被你戴绿帽子。”
“哎呀,妹妹,你不要妄自菲薄,”我笑着把她搂进怀里,轻轻摩挲着她的头发,开始说起情话来,“放眼全世界,有几个比你好看,比你有才华的姑娘,有了你,我干嘛还喜欢别人。”
“哼,你说得好听。”她靠在我的胸口上,用手指轻轻地点着我的皮肤,和着我心脏跳动的节奏。就那么轻点了几下后,她忽然仰起头问我:“哥,咱们恋爱以后,你都没有叫过我妹妹了,你为什么不叫了?”
她疑惑的眼睛忽闪忽闪的,好像十分期待我的回答。我扑哧一笑,实在不知道怎么回答她的问题,更何况解释起来又颇为尴尬。
可她追问道:“你笑什么?你为什么不叫了?”
“你真想听?”
我笑着问她。
“嗯!”
她迫不及待地点了点头。
“因为…”我止不住地哈哈大笑起来,其实这个解释我自己也觉得荒诞,但它确实是我再没有叫过宁珂妹妹,也不想让她再叫我哥的真实想法。
“因为…”我忍住笑意,正经地解释起来,“咱俩都已经是情侣了,还哥哥妹妹的称呼彼此,我总有一种咱俩在inceste的感觉。”
为了掩饰我的尴尬,我故意用法语代替了那个词。
“哎呀!温言!”宁珂立即大叫起来,“你说什么呢!你给我下去!”
她伸脚蹬着我,想要把我从床上赶下去。
我握住她的脚踝,跟她纠缠道:“是你让我说的,你听了又不高兴。”
“我哪知道你脑袋里想的是这些!”
“这很正常啊,”我重新爬回到床上,跟她解释道,“咱们两个从小就在一起,跟亲兄妹没有分别,不像别的情侣那样,哥哥妹妹的称呼是出于甜蜜,咱们是当真把对方当成自己的哥哥和妹妹了才这么称呼彼此,现在恋爱了还这么叫,我心里肯定觉得别扭。”
“那我心里怎么不别扭?”
“那我哪知道?”我打趣道,“弗洛伊德不是提过一个观点嘛,有些人就是有Incest tendency,没准你就是这类人,所以你才想跟我谈恋爱。”
“温言!”她气呼呼地瞪大了眼睛,张牙舞爪地朝我扑了过来,嘴里喊道,“你给我闭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