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珂解约后,我们就回到了怀城。宁珂在怀城开了一个钢琴班,地点就在她小时候学钢琴的那个地方,但因为名气太大,不光是怀城的人,整个中州市的人每逢周末和假期都会把自家的孩子送到宁珂这里来学习。宁珂也仿佛找到了演出以外的乐趣,对于前来学习的孩子都很乐意接受,尽心尽力地教她们。
每天的五点半是宁珂的钢琴班下班的时间,之后她就会回到我们在怀城的老宅里做饭,做好后给宁爷送过去,顺便接替我或者宁奶的班照顾宁爷,我们三人就这样每天轮流陪伴着宁爷。
其实看着宁爷躺在病床上,我心里也是很痛苦的。尽管我与宁爷谈不上有多么刻骨铭心的感情,但看着他躺在那里,带着憔悴疲惫毫无血色的面容,我知道他的宿命朝他走来了。这也是我们每个人的宿命。苍老,疲惫,奄奄一息,或者被病痛折磨得痛不欲生。
我们终有一天要离开这个世界,无论我们有多么热爱或厌恶它,无论我们的亲人多么不舍我们的离去,但我们终归还是要离去,这是命运的终局。一个人可以改变自己的命运,但无法逆转最后的结局,这是我们生而为人的遗憾。
某些时候,在晚上陪着宁爷的时候,听着他痛苦又艰难的呻吟,我会睡不着觉。我就那么看着他,会想起自己的父亲,也会想起泛生,会想到他们离去前有没有经历痛苦。当他们意识到自己的生命正以不可逆转的势头飞速流逝的时候,会不会遗憾得想要流泪?我总会想,当那辆肇事的车撞向我父亲的时候,他会不会想起我和我妈?会不会在那一瞬间,他特别想要再回一次家,再看我和我妈最后一眼。还有泛生,当刀刃轻轻划断他的脉搏的时候,他会不会忽然想起那些还未对林染说的话,那些还未实现的承诺。
我在黑夜里这么想着,开始审视自己的生命。生命的进程并未像我以为的那样缓慢,假如我每五年写完一部书的话,当我写到第五部的时候,也就到了我父亲去世的年纪。我想生命终归是一条有尽头的线吧,当一个人年轻的时候,他站在线的开端,并不在乎剩下的长度,也从不看眼前的长度,而是一心向往五年后,十年后,以一种跳跃的眼光来审视自己的人生;而当他逐渐老去的时候,当他越来越清晰地看到尽头的时候,他反而会爱怜地回顾起五年前,十年前的日子,面对眼前的时间,他甚至会掐着日子计算起来,像是他知道大概再走多少步就要到达尽头似的,而剩下的每一步,他都会走得格外精打细算,不想再浪费任何一点。所以我想,一个人晚年的时候,他的情感是最为复杂的,他既有对死亡的惧怕,畏缩,又有对已经逝去日子的追忆,他停留在既害怕往前走,又回不到过去的进退失据的困境中,他不像一个充满朝气的年轻人,眼睛和生命里只有未来,也不像一个刚刚退休的老年人,准备好好安排自己闲适的退休生活。他只是一个将死之人,每天都与死神谈判,甚至摔个跟头都可能让自己的人生就此划上句点。当一个人开始无限近得逼近死亡,开始有了今天就是生命终点的预感和为此产生的担忧的时候,他的心情会如何呢?这已经不是我那个年纪所能体会的了。
……
我和宁珂日复一日地轮流照顾宁爷,直到在11年秋末的时候,宁爷的生命像一棵梧桐上的黄叶一样,从他的生命之树上飘落了,落进了晚秋的泥土里。后来的某一天,我们送别了他。秋风为他送了行,宁珂的眼泪落在他安息的那一寸盒子上,陪伴他入了土。
希望他安息。
宁爷走了,我们也不必每天在医院里生活了。只是回到家后,看着宁奶一个人拉过墙角的沙发,坐在电视机前看她和宁爷最爱看的那个节目,我和宁珂的心里总会觉得很伤感。其实宁奶最爱看的是豫剧,后来每天晚上和宁爷一起看电视,宁爷总爱调到一个调解类的节目看,宁奶也就跟着他看了起来,曾经总是宁爷坐在那张沙发上,而宁奶就站在他身后,胳膊靠在沙发上和他一起看,两个人时不时的还会就节目内容讨论起来,甚至之后的很多天,都会变成他们口中的话题,有机会就讲给身边的人听,他们往往都是这样开口:“那天我跟我老伴在电视上看的,也是这么一个事……”
在之前的那些晚上,他们会一起看完这个节目,然后宁爷回到卧室看一会儿书,或者直接睡觉,宁奶就坐在那张沙发上看她的豫剧。晚上睡觉时,宁奶还会听着她那一个银色方形播放器里的豫剧,因为耳背,她总会把声音开得很大,有时候会吵醒宁爷,这也是后来有一段时间,宁爷自己去另一个房间睡的原因。
宁爷走后,宁奶也不看豫剧了,每天晚上自己拉过沙发,调到那个节目,独自看着,有时候看着看着,自己还会说上几句,她已经有了这个习惯,看着节目说着话,只不过之前有人回答她,现在没有了,只有空荡荡的房间和一台电视。
有一天晚上,是我和宁珂陪她一起看的节目,那天播放的是一对儿分居的夫妻闹离婚的事情,节目派去的调解员围着夫妻二人和他们的家人东奔西走,邻居也叫来了一大堆,好说歹说,可他们二人就是不为所动,铁了心就是要离婚,原因也很简单:男人长年在外工作,怀疑家里的女人有了别的男人,虽然他拿不出证据,但每次心里只要一怀疑,就觉得实在是隔应得无法忍受,于是就要离婚。女人一开始是不想离的,毕竟谁想当个离婚过的女人呢?但那男人说话实在有些侮辱人了,女人终于忍无可忍,也铁了心要离。但是二人的父母可不同意,尤其是女方的父母,觉得一个女人离过婚,那简直把是扒祖宗的脸皮,丢死人了,女人的母亲甚至以死相逼,不准离婚,离了婚丢人,二婚更丢人,要是离了婚后连二婚都不成,嫁都嫁不出去,那简直还不如死掉,丢人都丢出天际了。
宁奶看到这里的时候,摇头叹气地说:“现在的人动不动就离婚,日子就那么难过吗?动不动就离婚,那是过日子的样吗?。”
她吐槽完那对儿夫妻,又扭过头来对我们说:“你知道,我和你爷刚在一块的时候,他爸他妈,我爸我妈,我们全家的亲戚都没有一个同意的,我俩还是从村里偷跑出来才结的婚。”
“为啥没有同意的?”我好奇了起来。
“因为我俩算是表兄妹。”她说,“但当时那农村里,一个男孩,一个闺女,只要两家关系好,就可以认表兄妹,那哪能算有血缘关系的兄妹。但是时间长了,村里也不知道怎么就有这种说法了,两家关系好到认了表兄妹的是不能恋爱的。我跟你爷其实之前就没有见过面,第一次见面是我跟着我爹去参加他家亲戚的一个席,我爹跟我说他是我表哥。你爷年轻的时候长得可精神,有鼻子有眼的。我那天一直跟在他后面给人家上菜,后来知道他功课好—我那时候上了小学就不上了,天天跟着大队的挖沟,他家成分好,他在县里上高中—我就想让他教我算数,天天干完地里的活就来找他,让他教我算数,因为算数好就能不用挖沟,去记账,还能多领俩红薯。慢慢儿觉得他人不错,来往得就多了。后来估摸着是我爹跟他爹发现我俩走得近了,村里的人也议论我俩,说我俩干了多败坏德行的事,我爹和他爹就不让我俩再见面了。后来有一天,我听我爹说,他跟他爹吵架了,说要带我走,我爹吃饭的时候跟我说:‘你给我老实点,别干那丢人现眼的事。’我说这怎么丢人现眼了。隔几天晚上他偷跑出来找我的时候,我就跟他走了。后来家里人找到了我俩,要带我俩回去,我俩不同意,闹来闹去,最后跟家里人断了来往了。”
宁奶说完,宁珂笑着看着她,说:“原来你跟我爷是私奔呀。”
我也说道:“宁爷给我们讲了那么多爱情故事,没想到最精彩的是他自己的,那个年代带着女朋友私奔,牛!”
宁奶看着我俩说:“那个年代日子难,但俩人在一起过日子,没那么难,你爷啥都会,跟着他是真享福,做饭,修东西,家里的灯坏了,盆坏了,鞋坏了,都是他修的,针线活也会,补衣服,织衣服,套被子,没有他不会的,地里的活儿干得也好,也有学问,有本事着呢!”
宁奶每次夸起宁爷的时候,情绪都会明显地激动起来,好像特别想要别人知道自己的男人多么有本事,她的目光里闪烁着的是对宁爷的崇拜,这份崇拜,在她情窦初开的时候就埋在了她的心里,一直到她暮年的时候,仍然没有褪色半分,她讲起宁爷时眼睛里泛起的光就是最好的证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