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新年的时候,我第一部小说的结尾工作完成了,我打算把它寄到北京的一家叫青年文艺的出版社。
过完新年后,我和宁珂就先启程回了北京。停工一年,宁珂也考虑继续自己的音乐事业了,而我则终于写完了自己的第一部小说,算是迈出了成为作家的第一步,至于能不能被出版,我反倒也不像刚开始时那么在意了,心里更多的是对自己完成一部作品的满足和欣慰,当然,对于出版的期待也肯定是有的。把小说送到出版社后,我也考虑去找一份工作了。
宁珂回北京后,关于她复出的消息就传得沸沸扬扬,但前来登门拜访最多的不是想要签约她的公司,而是各家唱片公司的作曲邀请,当然也不乏有唱片公司想签约她作为作曲人。宁珂一开始还有些担心自己停工一年回来后会不会再没有人给她机会,但看到每天接连不断的拜访者,她也就宽了心,没有再着急先签约公司,而是应唱片公司的邀请自己在家作起曲来。而我则回到了之前的杂志社,做起了老本行。
大约在我把小说送到出版社的一个月后,某一天我接到了来自出版社的电话,他们告诉我他们计划出版我的作品了。我至今还记得,那通电话打来时我正在院子里给茉莉洗澡,我擦干手,接起电话,里面传来的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她对我说:“您好,请问是三白老师吗?”
“是。”我回复道。
“三白老师您好,我是青年文艺出版社的,您的作品我们看过了,故事还是很不错的,我们决定出版您的这部小说,您现在方便聊一下吗?”
我一听他们决定出版我的小说,激动得差点没忍住大呼小叫起来,但觉得这样的大呼小叫让人家听去未免太过失礼,所以用拳头在空中使劲挥舞替代了尖叫,宣泄自己心里难以克制的激动之情,而后我努力稳住自己的声音,回复她说:“可以呀。”
然后,我们就在电话里大概聊了一下出版方面的事情,他们还请我周四再去一趟出版社,或许之后也要再去几次,直到所有需要我参与的流程都确定下来。
我迫不及待地想要把这个好消息分享给宁珂,我挂掉电话,飞快地给茉莉洗完澡,连盆子里的洗澡水都没有倒掉,直接跑到客厅里,没有什么目的但又很兴奋地走来走去,满脑子都是小说出版后的幻想。我还跑进书房里,走进书房的一刹那,当我看到我写作时常坐的那把椅子后面的书柜里的书时,我忽然有一种想要拥抱它们的冲动。它们陪伴我度过了无数个苦思冥想的夜晚,无数个灵感油尽灯枯的日子,现在我可以很自豪又很感激地站在它们面前,站在我向往的那些作家的名字面前,与他们分享这一刻的喜悦,尽管他们不会以同样的情绪回复我,但那一刻,那些书在我眼里就像是活物似的,它们能够感受到我的情绪,能够懂得我的坚持。我走到书柜前,张开双臂,把身子轻轻贴了上去,闭上眼睛,心里激动得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想静静地感受这一刻的情绪,哪怕是一丝一毫的情绪。
直到宁珂回来的时候,我还贴在书柜上幻想。她一进门就在叫我,可我都没有听见,她在卧室,庭院,卫生间到处找我,我也并不知道。后来她在书房里发现了我,看我行为举止那么怪异,她以为我在书柜里发现了什么新奇的东西,她走到我旁边,也贴在书柜上学着我的模样,贴了一会儿后,她拍了拍我的胳膊,问我:“你耳朵贴在这里听什么呢?”
我仍然沉浸在自己的喜悦里,回答她说:“幸福的声音。”
她疑惑地看了我一眼,又把耳朵贴了上去听,她自然听不出任何东西来。
“这里面有声音吗?”
“当然有,”我说,“那些作家呼唤我的声音,伟大的事业呼唤我的声音。”
我从书柜前撤回自己贴了半天的身子,由于贴的时间太久,我的脸像是一块透明胶带从书柜的玻璃上撕下来的感觉一样。
我站直了身子,仍旧保持着张开双臂的姿势,闭着眼睛,无比虔诚庄重地对宁珂说:“听,这是中国文学召唤我的声音!”
“啊?”宁珂蹙着眉头为难地看着我,她一定觉得我被写作搞的失去理智了。
“哥,你怎么了?不会是你的小说被退回来了,你……”
“没关系,”她安慰我说,“很多作家处女作的命运都很坎坷,还有很多作家去世多很多年了作品的价值才被发掘,简·奥斯汀不就是吗,她都去世半个世纪了,《傲慢与偏见》才真正被大家认识到是多么伟大的一部作品。只要作品是好的,迟早有一天会得到大家的认可,你不是告诉我,我们做文艺工作的,不要争一时的名气大小,要争作品千秋万代的流传,你有一天也肯定会被大家认可的。”
听她说完,我睁开眼睛,得意地看着她说:“今天就是那一天了!”
“啊?什么意思?”她疑惑地看着我。
我拉着她坐在椅子上,双手搭在她的肩上,郑重其事地看着她说:“出版社今天给我来电话了,他们要出版《守钟人》了!”
“啊?”宁珂惊讶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兴奋地拉着我的手说,“真的吗?太好了!”
她激动地抱住了我,对我说:“恭喜你,现在你真的是一个作家了。”
我们快乐地站在书柜前拥抱着彼此,我看着书柜玻璃上倒映着的宁珂的身影,她的身影和那些排列的书重叠在一起,我忽然想起了出版社的编辑问我的那个问题:
“你有想写在开篇的书前寄语吗?”
这个问题我想了许久,想了很多,但想来想去都没有任何头绪,作为自己的第一部出版作品,一定要有一句于我而言意义重大的话写在开篇。而当我看到书柜玻璃上宁珂的倒影时,有一句话忽然就出现在了我的心头,而我甚至没有考虑,就决定了是它,并且,我也决定以后出版的每一本书都是它,这句话应当成为我每一部作品的水印,即便很多年后,读者忘记了我的小说的内容,但也一定会记得,有这么一位作家,他的每一部作品里都有这么一句话:
此书,献给我最爱的姑娘,她是我的生命之光,我的灵魂之火,是我永恒的爱人。
我看着我眼前的这个姑娘,她一直那么相信我,支持我,我终于要完成自己的梦想时,她比我还要兴奋和感动。
我抱着她,对她说:
“之前你总问我,什么时候才能把你写进我的作品里。宁珂,从现在开始,你会出现在我每部书的第一页。”
她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我,泛着点点泪光,一句话也没有说,然后慢慢地向我吻了过来。
……
大约半年过后,我的小说正式出版发行了。宁珂比我还要激动,拉着我跑去书店,说要买上一百本,放在家里当艺术品珍藏起来。她带着我去书店那天还特意打扮了一番,穿了一件白色的雪纺衫和一套复古的格子西装,她还要求我也穿上西装,但我实在受不了西装那束手束脚行动不便的特点,还是感觉自己平常的打扮舒服一点。
我们俩开车先去了附近的书店,刚一到店门口,宁珂就急匆匆地下了车,还催促着我快点行动起来。
“快点,快点,咱们去看你的书长什么样。”
她绕过车头,激动地拉起我的手,一边往书店里走,一边跟我说:“哇,哥,怎么办,我现在好紧张!”
“你紧张什么?不是应该我紧张吗?”我笑着看着她。
“我也不知道!”她说,“我怎么感觉自己像是回到了第一次登台演出的时候,又激动又害怕。”
我看着她这副紧张兮兮的模样,哈哈笑了起来,自己心里那一点点的紧张反倒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我们走进书店,宁珂径直走到前台那里,向店员问道:“您好,您这里有《守钟人》吗?”
“你稍等,”那个店员说,“我帮您找一下。”
“好。”
宁珂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那个店员看,那副望眼欲穿的模样恐怕会让别人误以为她要找的那本书是她写的。那个店员的身体但凡有一点动作,她的身子就要前倾一些,嘴巴也是欲问还休。
那个店员在电脑前忙活了好一阵子,然后问宁珂:“您好,您能说一下作者的名字吗?”
“三白!”宁珂立即回答道,“一二三的三,白色的白。”
“好的,您稍等。”
“好。”
大约一分钟过后,那个店员从电脑前起身,遗憾地看着宁珂说:
“不好意思,我这里没有查到这位作者的名字和作品。”
“您再找一下吧,好吗?”宁珂恳请道,“这是一本新书,很新的,这几天才上市。”
“不好意思,”那个店员说,“我们最近还没有上新书。”
宁珂一下子失落了起来,我的心情也蔫了下来。
“出师不利呀!”我笑着调侃道,装作一副不在意的样子,“没事,咱们再去别的书店找找。”
宁珂蔫头耷脑地跟着我走出了书店,在我一路的调解下,她总算重新振作了起来,信誓旦旦地跟我说:“肯定能找到!”
然而她的信心才刚建立起没多久,就被现实无情地摧毁了。我们找遍了方圆几公里的所有书店,甚至连卖文具顺便卖书的小店铺都没有放过,可还是没有找到我的那本书。随着一次又一次的寻找落空,我甚至越发感到难堪起来,心情也沉重得提不起劲头鼓励宁珂了。在我们去向又一家书店的路上,宁珂看我一言不发地开着车,反倒安慰起我来。
“这都是些什么书店呀,怎么连你的书都没有。”她替我打抱不平起来,“书店没有你的书,不就等于黄焖鸡里没有鸡吗!那还吃它干什么呀!”
她的这个比喻一下子让我忍俊不禁地笑了起来,她见我笑了,本来严肃的脸也没有绷住,扑哧一声也笑了起来。
“你这是什么比喻,”我说,“你好歹也是一个音乐家,受过欧洲的艺术熏陶的,你能不能说点符合你身份的话。”
“刚才我生气的时候,咱们刚好路过一家黄焖鸡店,我就顺口打了个比喻。”
她说完哈哈笑了起来,我的阴郁也被她逗的一扫而空了,心情轻松了不少,对她说:“没事,虽然咱们在北京没找到我的书,但这本书现在肯定正在哪个城市的哪个书店的货架上待着呢,而且也肯定会有人买。”
“北京也肯定有你的书。”她斩钉截铁地说,“只不过咱们还没有找到而已。”
“你还想找遍整个北京城啊?”
“那有什么不可以,”她说,“找遍整个北京城肯定能找到。”
“算了吧,我还不想费那个劲呢,反正过两天出版社寄给我的也该到了。”
“这不一样,”她说,“出版社寄给你的,和咱们自己在书店买到的能一样吗?”
“这有什么不一样的?”
“反正就是不一样。”她举了一个例子向我解释道,“假如我作了一个曲子,我作的小样和以后在市场上发行的成品能一样吗?虽然都是同一个曲子,但意义不同。虽然出版社寄给你的书跟书店里卖的是一样的,但咱们在书店买到的对于你又是另一种意义,咱们不是在找书,咱们是在找一份纪念。”
我看她说得头头是道,连连点头称赞道:“我们宁珂现在真不得了,舌灿莲花,一张嘴说的话能直接放进书里做对白的素材,改都不用改。”
“那是,”她得意地看了我一眼,“我可是大作家的女朋友,不出口成章怎么配得上你。”
“那照你这么说,我还得过了钢琴十级才能配得上你咯?”
她嘻嘻笑了起来,说:“你不用过钢琴十级,你过爱我十级就可以。”
“哦?爱你十级?那我现在在几级呢?”我问道。
“现在嘛,”她想了想说,“现在最多六级吧,本来是八级的,谁让你之前跟我分手后一直不来找我,我就把你贬到六级了。”
“我跟你分手?”我替自己打抱不平道,“明是你跟我分手好吗?”
“我跟你分手是因为你欺骗了我。”她反驳道,“虽然从形式上是我提的分手,但从根本上说,是你造成的分手,所以分手当然要算在你头上,不能算在我头上。现在因为你,咱们两个已经分过一次手了,所以你以后要小心一点,否则我把你降到四级。”
“那要是降到了四级,会有什么后果吗?”
“当然有,”她说,“每一级的权限不同,比如你现在在六级,你想什么时候亲我都可以,但你要是降到了四级,你想亲我就得经过我的同意才可以。”
“哦?那照你这么说…”我坏笑着看着她,“十级都有什么权限呢?难道是可以在任何时候……”
“你休想!”她立即打断了我的话,“好好开你的车吧!”
我笑着看了她一眼,说:
“我不正在开车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