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夜到了驿馆,昭佩热水沐浴过,由承香给她按着肩背,自己则趴在床上看信,“唉,真是又无聊又累,我的骨头都要给颠散了,什么时候才能到啊?”
承香手下加重了些力气,“前两天王妃还说有意思呢,怎么又无聊起来了?您不是最爱出远门的吗?”
承露在一旁挑着灯芯,忽明忽暗的灯光映着墙上光怪陆离的影子,“你还不知道咱们王妃?什么都是三天就腻,今儿可不正是第三天了吗?”
说着回过头来看昭佩,“王妃,这灯添了油也不够亮,您有什么明天再瞧不成吗?该伤了眼睛了。”
昭佩轻轻叹气,“在看令娴给我的书信,她也真是可怜,才嫁过来几年,敬业就过世了,若是寻常夫妻倒也算了,偏他们又那样恩爱,难道果真是情深不寿吗?”
昭佩口中的敬业就是当朝吏部尚书徐勉的次子,前晋安内史徐悱的表字,所以刘令娴也是徐家的儿媳。本来昭佩是不该跟她有牵扯的,都因这几件旧事才有来往。
其一,当朝吏部尚书徐勉和昭佩的父亲,信武将军徐绲同朝为官,二人又都出自东海郯城的徐家,祖上是堂表兄弟,关系自然非同一般。而且徐勉能有今日的地位,也是全靠当初昭佩的祖父,太尉徐孝嗣提拔。
其二,因着关系匪浅,徐勉自然也有意拉拢昭佩的夫君,湘东王萧绎。徐勉自己身居高位,又不好上门,所以总派儿子过来,徐悱又跟萧绎十分投契,渐渐成了好友。
其三,徐悱每每和萧绎见面,谈的不是正事就是诗文玄学,有时带了妻子刘令娴过来,谈诗文玄学的时候刘令娴也能说上两句,可一旦涉及政务,她也不好插嘴,就去找昭佩一处作伴,所以二人才算有些交情。
可惜徐悱患有足疾,久治不愈,年纪轻轻就撒手人寰,只留下这位才女困守空闺,他们夫妻情深,刘令娴又不愿再嫁,每日除了对着亡夫牌位流泪,就是和一些闺中好友做诗游玩。
眼见刘令娴空掷大好年华,昭佩也是由衷地为她感到惋惜,“这信我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了,只是想不出如何才能宽慰她。再有几天就要到荆州了,我答应她一到荆州就给回信的,这可怎么好呢。”
承香的手从肩上按到了背上,“王妃虽然不像她那么有才华,可也是下笔成章的呀,您想到什么就写什么不行吗?”
昭佩忍不住笑起来,“我要是真说了实话,恐怕令娴不会高兴的。”
承香承露都知道徐悱是昭佩的内家亲戚,还以为昭佩存了别的心思,承露赶紧道,“怎么?难道王妃以为,刘家女郎该为夫君殉节吗?”
昭佩收敛起了笑意,“敬业虽是我们家的人,虽少年薄命,我也不会偏袒他的。说句真心话,若我是令娴,就先为夫守节三年,再择良人婚嫁,而不是空负深情,徒流苦泪。可令娴明显不愿这么做,所以这话我不能说,可是又不知道还能说什么,所以为难。”
昭佩又偏过头想了想,对承香道,“唉,别按了,拿笔来,到底还是要写的,不如干脆不提前事,只渲染这一路走来,所见壮丽山河,大好风光,劝她放宽胸襟,不拘泥于儿女私情。希望令娴能明白我的心思吧。”
承香承露见昭佩翻身下床,赶紧上前伺候笔墨,但见昭佩敛了袖口,缓缓落笔,不多时便写了两页长信,承香赶紧把信纸吹干,小心叠好收进信封,放进了包袱里。
承露递来手帕给昭佩擦了手,“王妃,这会儿也晚了,明日一早还要赶路,您早点儿睡吧。”
昭佩看了一眼宽阔无人的床铺,心情不禁大好,按了按还有些抽筋的小腿,“对,是该美美睡上一觉,你们千万看好门,王爷来了也不许叫进来。”
原来这几日虽在路上,萧绎却年轻火旺,依旧习性不改,天天要缠着本就腰酸背痛的昭佩,所以这日下榻的时候,昭佩就把萧绎的房间安排到了隔壁,正好在自己与夏氏的房间当中,发誓要好好管教管教他。
承香承露自然也知道这事,不由窃笑起来,承香来给昭佩盖被熏香,承露就要去把门拴好。却在还差一步的时候,差点儿被门板拍在脸上。
这里昭佩找了个舒适的姿势躺好,正要闭上眼睛,就听吱呀一声门开了,赶紧扭头去看,竟是满脸怒容的萧绎,他看见昭佩,又换了一副脸色,委委屈屈地凑了过来,“昭佩,昭佩,有人欺负我,你到底管不管?”
承香承露见这架势,都赶紧出门。昭佩瞪了萧绎一眼,“死皮赖脸,昨天怎么答应我的?赶紧回你自己房间去,不然小心我掐你。”说着伸出了长长的鲜红指甲在他眼前晃悠。
萧绎爬上床抱住她,“我刚受了欺负,你还要掐我,也太狠心了吧。”
昭佩看着在自己颈肩乱蹭的萧绎,咬了几回牙,终于败下阵来,“好吧,你就说说,谁欺负你了?”
萧绎把手往外一指,“还不是那个夏氏,简直无法无天。出这么远的门,还成日抱着她那个鸟笼,叽叽喳喳的,吵得人睡不着。我就去敲门,让她管好自己养的畜生,谁知道人家既不说话,也不开门,权当没听见一样,还不是仗着得主母欢心,居然都不把我这个正主放在眼里。”
昭佩无奈地叹气,“怪不得刚才进门的时候横眉竖目的,大晚上的,说不定三丰已经睡了,是真的没听见。你又何必生气呢?大不了我明天说说她。”
萧绎把昭佩搂得更紧,“干脆把她那两只破鸟扔掉算了,有什么可宝贝的?”
昭佩哪能告诉他实话,半真半假道,“那是三丰入府不久的时候,我怕她寂寞无聊,派人专门买给她的,所以她这么珍惜,也是对我的尊敬之心,你就别计较了。这样吧,今晚先睡这儿,当做我补偿你了,好不好?”
其实那鸟叫声不大,多亏萧绎一番拐弯抹角,目的总算达成,“好,那你可得好好补偿我。”
这里正要动手动脚,却听外头一道嘹亮高亢的婴儿啼哭声划破寂静夜空,而且极有韵律地重复起来,经久不停,捂上耳朵都无法隔绝。这下非但没了做坏事的情绪,就是真的睡觉,也不可能睡着了。
萧绎气得七窍生烟,倒在床上拿被子蒙住了头,“这臭小子怎么这么能哭,白天哭一天还不够,夜里也来烦人。”
昭佩楞了一下,“原来王参军的是位公子啊,哭得倒是挺有中气的,长大说不定也像他父亲一样,是员武将呢。”
萧绎又把脑袋露出来,“岂止一位,是两位,两个都是儿子,长子王顗倒是人如其名,很是乖巧安静,这个天天哭的,是次子王颁,简直是个小魔王,他要是员武将,肯定靠哭声就能让敌人闻风丧胆。”
昭佩被萧绎的话逗得笑了起来,“人家以后不论怎么样,还不是给你卖命?既然得了乖,就少抱怨两句吧。”
话虽如此,昭佩也很快就笑不出来了,因为这个臭小子王颁,他哭了一刻钟都没歇气,而且仍在无比精神的继续。
昭佩拍了拍烦躁地捂住耳朵的萧绎,“左右也睡不着,不如陪我去看看吧,一则这是对下属的好意,二则孩子还小,这么哭着,再伤了嗓子就不好了。”
萧绎深深吐出一口气,“好吧,去就去,等我穿上外衣。”
昭佩的房间和王僧辩妻妾的房间隔了不短的距离,所以哭声传过来时已经小了很多,等走近时,简直震耳欲聋,连昭佩都惊奇这孩子的力气。
萧绎皱着眉头轻轻叩门,片刻便听得一阵脚步声,门从里头吱呀一声打开,里头不只坐着两个年轻女子,还有已经三四岁的王顗和显然也正焦头烂额的王僧辩。
虽说是自己从中搭的线,但这还是昭佩第一次见到这位王参军的正脸,果然气宇轩昂,眉目端方,就连在当前窘境中一筹莫展的神情,也显得正气凌然,难怪承露总难割舍。
王僧辩见王妃盯着自己看,还以为是怪罪的意思,赶紧拱手道,“王爷,王妃,小儿实在顽劣,属下也无计可施,惊扰了王爷王妃安寝,还请恕罪,”
那两个女子也赶紧起身,一个牵着王顗,一个抱着还在尖声嚎啕的王颁,齐齐向前行礼,“妾身参见王爷王妃,王爷王妃恕罪。”
萧绎赶紧摆摆手,“无妨无妨,稚子无辜,何来怪罪之说?只是听得这里动静,怕孩子哭伤了气,所以来看看。不是生病了吧?”
王僧辩果然感动非常,“多谢王爷王妃记挂,这孩子没病没痛的,就是哭个不停,也不知道究竟在哭什么。”
昭佩看了看一遍安静的牵着母亲衣角,黑眼睛正盯着自己的王顗,不禁感叹兄弟二人,竟如此不同,便去问那抱着王颁的女子,“来,叫我看看。”
那女子赶紧微微俯身,把还在号哭的王颁递到昭佩怀中,那孩子虽然烦人,小脸儿却生得粉粉嫩嫩,模样分外讨喜,看得昭佩心头一软,母性使然,就势抱着王颁轻轻晃了两下,“乖,乖,别哭了。”
这本来是主母施恩,随便应付两下的事情,谁知那王颁转着乌漆漆的眼珠,竟然真的住了声,周围的空气忽然安静下来,一时屋中落针可闻,谁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昭佩也不料有此,有些尴尬地打破了沉默,“看来这孩子挺喜欢我的。”说着看向了刚才抱着王颁的绿衣女子,“你是这孩子的母亲吗?”
那女子低眉顺眼地轻轻摇头,“二位公子都是夫人所出,妾身只是来照顾一下。”说着看向了身边的紫衣女子。
那紫衣女子也是一副安静恭谨地模样,不过比绿衣女子多了几分气度,顺着话头道,“是,妾身陈氏摇光,是这孩子的母亲。这位是沈氏添欣,夫君的妾室。”
昭佩笑着对她点了点头,“夫人真有福气,二子都如此灵秀。”便想把王颁还给这位陈摇光,“既然孩子已经不哭了,大家都早些歇息吧。”
谁知那孩子一到陈摇光怀里,立刻又放声大哭起来,陈摇光赶紧把王颁塞回给昭佩,那王颁却像恶作剧一样,立刻又不哭了,霎时屋中的气氛比刚才还要尴尬上万分。
陈摇光见状不得不硬着头皮道,“这。。。这真是奇了。。。”
昭佩恨不得把怀里这个正在咬自己长发的小子顺着窗户丢出去,可还是笑着忍住了,“既然如此,不如今夜先让他跟着我吧,明日再还给夫人。”知道陈摇光不能擅自做主,说着看向了脸色黑如锅底的王僧辩。
萧绎也帮腔道,“是啊,就先让昭佩抱回去吧,否则明天该误事了。”
王僧辩赶紧俯身谢过,“如此只好劳烦王妃了,属下真是过意不去。”
昭佩边笑边把自己沾了口水的长发抢回来,“哪里哪里,举手之劳,王参军不必客气。”又看向萧绎,“王爷,咱们回去吧。”
等回到房中,昭佩轻轻把王颁放到了床上,自己也躺了下去,轻轻戳着王颁柔嫩的小脸儿,“哎,夫君,你看,多好玩儿啊。”
萧绎还沉浸在那地狱般的哭声中,仍自心有余悸,躺到昭佩身后搂住了她,嫌弃地看着王颁,“还好玩儿呢,哭起来就不好玩了,哼,黏人的臭小子,扰人好事要遭报应的,知道吗?”
昭佩用手肘顶了他一下,“少胡说,谁扰你的好事啦?既然没心情就快睡吧,我看着他。”
萧绎极其不满地松开了昭佩,“不是我胡说,要是他明天还这样呢?我可不想天天中间睡着个隔墙。”
谁料一语成箴,这王颁的怪毛病,果然一路未停,直弄得萧绎抱怨连天,王僧辩愧疚难当,不过也算变相赶走萧绎,倒是遂了昭佩的心愿,到底安安静静的到了荆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