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轻手轻脚地开了“怡春院”的大门，没有回头，沿着来时的路，这条路她已经许久不曾走过。来不及迟疑，她心里有一个明确的方向，天亮之后大家一定会发现其中所有的秘密。半个时辰之后，柳飘飘回到了那个熟悉的地方。在这里，有她与母亲所有的记忆。她走进院子里，母亲在的时候，房子虽不豪华，但整洁有序，现在却变得千疮百孔、破败不堪。窗户都被那些要债的人打得散架了，门上还有几个大窟窿。柳飘飘走近门前，门上了锁。她来到窗边，借着月光，看到房子中间有一把椅子，上面捆着一个没手没脚的人，蛛网从他的头顶上垂下来。
“你欠我们母女的账也了结了，愿你下辈子能做个好人吧。爸爸……”柳飘飘慨叹一回。往事一下子掠过脑海。人这一生图个啥，何必昧着良心争名夺利呢？冤冤相报哪有个尽时！柳飘飘用衣袖擦了眼泪，从窗口把手探进去，左摸右摸，摸到两片布满灰尘的火石。还是儿时母亲用过的，之后就一直放在这里。
柳飘飘从草棚下拿了一些穰柴放在门口、窗边。这一切也是时候化为灰烬了。柳飘飘打了几下火石，一点火星落在柴草上，一瞬间整个门窗便着了。烧到了屋顶、里屋，还有那把椅子。最后蔓延成一场熊熊的大火。柳飘飘站在院中，看着火势越来越猛，似乎这燃烧着不是屋子，而是自己曾经的欢乐还有所受过的屈辱。柳飘飘突然跪在地上，用力地磕了三下。
起身离开，到了后山母亲的坟前。坟上生着许多杂草，坟根还生着荆棘，看来是很长时间没人来了，母亲一个人孤零零地在这里。此时母亲就在自己的面前，却永远也见不到她了。柳飘飘对母亲的思念一瞬间喷涌而出，她趴在坟上痛哭起来。哭她善良的母亲，哭她可怜的身世。
马上就要天明了，柳飘飘现在只有一个念头——死。但不能死在这座城里，这里有许多肮脏的人、肮脏的事。她要给自己挑一个满意的地方。天一亮，城门就会大开，她要早些出城去，决不能被他们抓到。到时候公人找到只能是一具死得其所的尸体。
城门刚一打开，柳飘飘第一时间出了城，她只管往前走，不回头，也不管东南西北，只是一路翻山涉水，要找一个绝佳的死所。走着走着，她看到一湾水。这里很美，绿树环绕，飞鸟和鸣，就是这里了。她站在岸边，什么都没想，只希望不要再有下辈子了，便一头栽进了水里。
且说天亮后，“怡春院”里众人醒来，还像往常一样打开大门，窗户，迎接新的浓艳的一天。众人感觉似乎少了点什么，哦，那是老妈妈尖刻的叫唤声，也好，难得清净，众人也不理会。到了中午老妈妈仍旧没出来，有几个胆大的姑娘，小心地走到老妈妈门前，举起颤抖的手敲了敲门，但里边没有回应，又敲了几遍，仍旧没有回应。就在这时，一阵叫喊声令整座楼颤抖起来。
“快来呀！出人命了！”
众人循着喊声跑了过去，是柳飘飘的房间。刘老板趴在桌子上，脸色煞白，很明显，已经死去，至死脸上还露着笑容。老妈妈倒在地上，似乎没受什么伤。两个女儿跑过去把老妈妈抱在怀里，摸摸手，还是温的，只是整晚躺在地上，稍微比常人凉一点。众人把老妈妈抬到床上，使劲想推醒她。一顿猛推之后，老妈妈长出一口气：
“哎呦，疼死我了！”
老妈妈睁开眼，一看众人围在身边，不解其意，只觉得左手拇指作痛。手摆到眼前一看：
“呀呀呀，这是怎么回事？”
“妈妈，你们昨晚发生了什么，刘老板死了！”
老妈妈一听刘老板死了，惊骇不已。忙跌下床来，走到桌边。刘老板还像昨晚那样，趴在桌子上，只是脸色发白，手掌被人割去，而且血液早已凝固，看来刘老板已经死了很久。
“这可怎么办呀，刘老板这么大的人物，出了这样的事，整个楼的人都脱不了干系。”老妈妈心里焦急地想着：“柳飘飘去哪里了？”
“柳飘飘哪里去了？”
“我们也不知道，一上午都没见她。”
老妈妈心里害怕起来，难不曾是柳飘飘……，那自己为什么活着。沉思之际突然看见桌子上放着一把匕首、一封信还有两盘手掌和一盘只有一根的手指。刚才众人都慌了神，竟不曾看到。看到这里，有些胆小的人竟被吓晕过去。老妈妈颤抖着双手打开信封。
“民女柳飘飘，父亲赌徒柳三儿，母亲徐氏。家庭不睦，父母不谐，自幼多艰。父亲行为放荡，幸得母亲善养。十六岁时，慈母病逝，邪父不仁，与野人谋和，卖女至此，以为家资。在此也多为坎坷，老妖婆时常鞭笞，遍体肉绽，后又被刘姓狗彘淫污，沦为杨柳残风。奈何权微人薄，有恨难申，有屈难报。不得已出卖自己，步步黄连，终于出人之上。众人仰慕，权势甚威。但不敢忘平日所受之屈侮，日夜思策，定要报此深仇。后借淫刘之手死柳三儿，假意设宴毒死淫刘与老妖婆。正欲断老妖婆之手，忽念及老母，不忍为之，遂喂服解药。老妖婆，留你残命，汝当思之，不然我纵为厉鬼也必来索命。若有公人查案，所有干系均我一身承担。不必四处索我归案，柳飘飘绝笔。”
这封信仿佛晴天霹雳一般，众人谁都未曾料到柳飘飘竟会做出这般的事，只道她早已忘却红尘，只愿在此楼了却残生。其中的许多姐妹嘴上不说，心里却十分佩服柳飘飘的勇气。她们到这里也有许多悲惨动人的缘由。
禀报官府之后，公人见死者是刘老板，又有绝笔书信，便都草草结案。主要是刘老板平日为非作歹，只因权势甚重，无人敢管，如今死了，也是少了一大害。
老妈妈反思几回，把女儿们召集在一起，语重心长地说：
“女儿们当时来这里各有不得已的缘由，谁不愿静享天伦？这许多年间，对大家比较严厉，诸多不对之处，我在这里给大家赔不是了。从现在起，有想走的人概不强留，你们的私物可尽皆拿去。如果还有想留着的人，我们一起守着这座楼。这是我一生的心血。”
老妈妈说完，大家一阵骚动，有少半数决定离开，这些人都相对比较年轻，外面还有许多的繁华在等着她们享受。剩下都是上了一定年纪的，她们年老色衰，受尽摧残，亲属已经十几年不曾联系，早已是七零八落。
收拾完之后，老妈妈摆了五桌酒宴，要走的坐两桌，剩下的坐三桌。这是她们有生以来第一次没有男人的酒宴。众人饮酒吃菜，含泪告别。
这些人离开之后，老妈妈心里一阵空虚。想想前一天自己还十分得意，还对着不听话的女儿破口大骂，现在看着她们一个个离开竟不舍起来。苍天真是会捉弄人啊！
众人都以为柳飘飘已然死去，连柳飘飘自己也这么认为。她是不清楚自己真正的身世，这冥冥之中自有鬼神相助。
柳飘飘当时跳入水中，顺水而下，来得一处临水而建的石阶下。这水上建着一座尼姑庵，名为“止水庵”。庵里有一位静逸师太，礼佛多年。这日恰好在庵门前观潮，正在慨叹宇宙浩渺之际，见远远潮水里浮着一个人影，老尼惊讶不已。看着那人越来越近，直被潮水冲到石阶下。师太赶忙招唤弟子从水里把柳飘飘捞了起来，当时她的身子冰寒彻骨。师太命弟子安排了汤浴，不一时，柳飘飘渐渐苏醒过来。她直以为这里是天堂，还在想自己做了这么多的孽还能上天堂，老天爷果然是瞎了眼。后来两个小尼走进房来，柳飘飘已经十分清醒，才确信自己仍在人间。小尼服侍柳飘飘穿好衣服，只因她的衣服已被江水湿透，便给她换了一套佛家的素服。两个小尼带着柳飘飘到了一间宽敞的屋子，师太正在打坐念经。柳飘飘进房来，师太请她在左手边坐了。
“多谢师太救命之恩，敢问此间是何处？”
“小庵名为‘止水庵’，位于临川县境内。”师太说：
“不知姑娘来自何方？待病愈后好送你登程。”
“小女子顺水而来，天地之大，无有登程。”
师太见柳飘飘说话有趣，心里十分惊异。
“方才见庭中有一石碑，不知所载何事？”
“那碑是此庵的柳姓捐赠者所建，上面记载了他一生的罪恶。把它供在庵中，聆听佛法，以赎罪孽。”
柳飘飘一听“柳”字便痛从心来，想起前事，随即又舒缓了许多。
柳飘飘突然跪倒在地。
“小女子已看破红尘，了无牵挂，恳请师太收我为徒，留在青灯古佛旁，了此余生。”
师太看这素服穿在柳飘飘身上甚是合身，又是天水带来，恰巧被自己看见，看来此人与佛有缘。心上便答应了。
“不知施主俗家姓甚？”
柳飘飘沉思片刻，说道：
“小女子俗家姓‘刘’。”
“‘刘’与‘留’谐音，又与我‘止水庵’之‘止’暗合，你又顺潮而来。”师太深思一会说：
“以后你的法号叫做‘留潮’便了。”
正是“道世间百态恩仇，再回首已是人物空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