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是春季,天气忽冷忽热,时晴时雨。
华康人民医院迎来今日的黄昏,除了两天前新来了一个植物人,今日的黄昏一切如常。
这个年代太乱了,邋遢的外境难民来这里乞食,他算是病急乱投医了,错把挂着十字的小医院认成了教堂。他学起本土乞丐的样子敲着碗走来,一下子就引来了保安亭里的人。
医院的保安拿着胶棍,大声朝他说:“那边那要饭的,赶紧走开!”
“job……(有工作或者是食物吗?)”他拼命地比划些东西,然后哀求地看着保安,很害怕地念着英文,“or eat?”
“哈?”保安顿了一下,才明白是个外国人,便操起口音继续赶人,“get out!”
难民上来缠住他,他着急的用手摸摸胸口又摸摸腹部,“My daughter is starving,please……(我女儿饿坏了,请帮帮我!)”
保安抽着鼻子一把撒开他,其余两名保安一下子拥上来殴打这个难民,直到他肯走为止。
伊伊抱住两桶饭盒一语不发的路过冲突现场,她害怕得把头埋进饭盒里。
走到住院处的楼下时她放下饭盒然后低头拿出手机。手机仿佛和她心有灵犀,恰好地“叮咚”一响。
——“伊伊,天气预报说这两天会冷一点,注意多穿衣服,这是我这两天赚的钱,有五万块。今晚我要去见我爸爸的一个朋友,可能今天来不了了。”
是莫澜发来的,有些语无伦次。
她偷偷埋起头,偷偷笑起来的样子让园内散步的人忍不住多多驻足,不知不觉成为焦点的伊伊转身钻入住院楼的大门。
天气的确是冷了,进来医院后她如是想着。
诊断为植物人就像已经写好了寿命,家人与病人的绝望和眷恋拼命纠缠,在医院里更能体现得淋漓尽致。
和稀松而阴郁的其他家属们一起做着和前两天一样的事情,等电梯、上电梯。
她在拐角处藏好了其中一个饭盒,然后走进父亲卧躺的病房。
伊伊看见妈妈卧坐在爸爸的身边,她轻轻笑,然后将耷拉下来的被毯重新往妈妈的肩上拉了拉。
她真的挺漂亮,夕阳把她刻画得像是天使。
带来的饭盒被轻轻放置在床头桌上,她尝试轻巧地打开它,不让声音影响妈妈。
咣啷。
可惜还是弄出噪音,她皱起眉毛。
妈妈抬起头,睁着哭红的眼眶望着她:“伊伊,今天作业做完了了没有?”
“没有,今天我来喂爸爸吧,喂完我就回去,”伊伊乖巧地应道,“真的。”
“现在回去好好做作业,你马上就要高考了,不能落下的。”
妈妈说起了高考,伊伊整个人突然僵住了。高考对于负伤的家庭来说,不是机遇,是麻烦,要是上了大学,还需要花更多钱,可爸爸怎么办?
高考已经是夺走爸爸性命的事,莫澜哥哥彻夜不眠是为了赚钱,妈妈彻夜加班更是如此,他们真的都很辛苦。
“妈妈,我辍学去打工吧。”
“说什么傻话?”妈妈趁着韦伊伊发愣的时机一把夺过那铁饭盒,但这个动作就像是一道闸,又打开了一名母亲好不容易才止住的泪腺,“你快点回去吧……”
李伊伊摇摇头,她一把抓住妈妈的手,不善言辞的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哀求着看着妈妈。
“对了……”妈妈低声想要说些什么,伊伊好奇地探头。
“听说学校里面有姓王的男同学对你很中意……他家很有钱嘛?”妈妈语气变得尤其平淡,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伊伊做不到像平常聊天一样回答,她呆滞了一会儿,有些愤怒却只能缄默。
妈妈顿了一下,她很开心的笑着,“所以说,我应该开心些,至少我家女儿不用我愁嫁,哈哈……护士们都夸我有个这么漂亮的女儿呢……”
“妈妈,漂亮又不能当饭吃。”伊伊笑嗔着。
她开始害怕再和妈妈待在一起,若无其事地溜出房门。
步出房门,她驻足了片刻,偷偷地靠在不远的墙角,没有走远。
“我这是怎么了……”病房里传出蚊子一般细微的啜泣声,“怎么能让伊伊做这种事……”
李伊伊伏在墙角,她终于如愿的听到了妈妈那声自责,这样可以让她的愤怒好受些。
她回到藏着另一个饭盒的拐角,简单地捡起来,又走向另一个方向的病房,这一路浑浑噩噩,步履沉重。
穿过很多转角与阶梯,出现了另一间病房,一名妇女静静地躺在靠窗的床上,这个房间只有她一个病人。
她是莫澜的妈妈,这三年的岁月折磨榨干了她的体脂。
高挑的李伊伊静静地靠在伯母床畔,她熟络地打开饭盒,端出里面晶莹剔透的白粥,然后一勺一勺地喂她。
两人都浸润在夕阳中。
门外正偶然路过一位老岳母,她见了这一幕转头就利索地教训起儿媳妇,“你看看人家这媳妇当的。”
“您老该吃饭了。”那媳妇不满地催促。
人离开了,韦伊伊又哭又笑,再接下来她颤得连碗都拿不动了,索性停下来打开微信,点下语音通话键,夕阳瞬息之间消逝,房间又空又冷。
——“喂?伊伊?”
“王、王奇同学……我们交往吧。”害怕和害羞有时候还挺像的,这真让人误会。
——“嘟、嘟、嘟……”
韦伊伊赶紧挂掉,免得自己后悔。
但没有很久,后悔袭来,刺痛感无处可避,韦伊伊突然变得像是病重的心脏病患者,按着胸口着魔似的掏出手机。
“喂?莫澜哥!”
——“怎么了伊伊,我在外面,听不到你说话。”
“我好害怕……”伊伊着凉了,她抖得很病态。
——“等等,我去厕所一趟,等等你再说一次。”
“咚!!”莫澜那一头的关门声很急。
——“可以了,你慢慢说。”
“没事了,和你开玩笑啦!”韦伊伊的眼睛弯得像月牙,“我挂了,莫澜哥。”
——“嘟嘟嘟……”电话真的挂了。
“老莫,谁打来的?”严慨在拼命地敲着厕所的门。
“伊伊打来的,说是开玩笑,”莫澜傻傻笑着,他走出来高兴地拍拍严慨,“挺好,她竟然有这个兴致。”
“老莫,现在是你的关键时期,千万不能被儿女私情左右啊!”严慨义愤填膺,“清醒点!那个神秘人物就要出场了!”
“我知道。”莫澜走出门外,一锅热闹的人肉大火锅顿然就在眼前。
这家名为“失火”的酒吧果然不愧它的名字,在五彩斑斓的强光闪烁中,怕有上千人头攒动,势同水火相残,人们发疯似的乱蹿和扭动,电子音乐震耳欲聋,那就是刚才莫澜耳朵什么也听不见的原因。
莫澜等得有些不耐烦了,那个奇怪的老齐只告诉他酒吧在哪里,却不告诉他哪个柜台才能找到他,他赶紧拨打那个电话。不料半天了也没有人接电话,他觉得有些奇怪,回头四顾,却连严慨也找不到了。
“严慨!!”
实在是太吵了,这种程度的呐喊声放在这里简直就像涓流入川,莫名的,莫澜的冷汗和恐惧就像浇花洒一样从头淋到脚。
恐惧应验了,一只冰凉的手从身后擒住他的后领,像鲨鱼一样将他拖入黑漆漆的人海,各式各样的衣物和裸露的肉体从他的身上撞过,莫澜根本无暇回头,连呼吸都几近停歇。
“咔。”莫澜最后听见的只有门开的声音。
他被一把摔到地上,头被另外涌上的人死死摁住,接着狂躁的声音响彻这小小K歌包间,“老板,他已经来了!”
“可以了,干你的活去。”
力道消失,拖他的人已经关门离开,莫澜终于能抬起头了,那是一幅画和一个人。
壁画上有一张恐惧的表情特写,画中脖子上的伤口仿佛正在裂开、流血。
画底下,阴沉的男人缓缓开口。
“江湖所迫,原谅我如此失礼,”穿着西服的陌生人拿着红酒杯摇来摇去,他浑身腥气扑鼻却又满面春风,“你好,我就是老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