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遇到气流的时候,我正抱着笔记本写稿,大肆宣扬着波音777的好处以及即将到达的西亚国家的风土人情。我有飞机恐惧症,一碰到气流我冷汗直冒,可我们的主编马青同志还在我旁边唧唧歪歪,说我稿子写得越来越没水平,写了她也不发,要气死我。你说这叫什么领导呀?好歹这也是我第一次采访亚运会,一点儿鼓励不给,还老敲边鼓让我临阵脱逃。我发现“北大荒”(北京,大龄,至今荒着没结婚的女青年)一般更容易提早进入更年期,马青就是一血淋淋的例子。我看是内分泌失调导致了她如此阴暗的心理。
我装模作样地汇报工作。我跟她说,我想在开幕式后给中国男足的主教练和头号球星做篇访问。我不这么说还好,这么一说马青立刻甩过来一张《北京×报》的体育版,“自己看看,好意思吗柳田?这么大的体育专业报纸,头条让别人抢去了!你还号称是媒体圈最年轻有为的女记者?要不要脸啊你?”
“媒体圈最年轻有为的女记者”是马青跟别人介绍我的时候想出来的词,根本不是我说的。她老跟我说发现了我是她最自豪的事,愣是把一不满22岁的丫头片子培养成了“上天入地”的记者,多美的事!口气和她在别人面前展示“船长”时一样--“船长”是她养的狗,一条住在十八层总以为自己是一只鸟的雪纳瑞。所以,我总也分不清她是在夸我还是在骂我。
这个头条详录了北京队前锋跟记者从对骂到对打的全过程,一招一式的王八拳抡得比泼妇还有架式。当时我们所有人都在劝架,我甚至还准备好同仇敌忾地也占两下便宜。只有写这头条的孙子在一边又拍又记,搁过去,一准儿是汉奸。
我偷偷瞄了一眼马青,发现她脸色平和,似乎并不打算将我生吞活剥,于是我壮着胆子问:“领导,这事儿,你不追究了吧?”
“当然不追究!”马青露出知心大姐式的微笑,接着一句话就把我打入了地狱,“因为你已经不能再跟足球了。既然你不是足球版的人了,我干吗要追究?”
我晃了晃脑袋,以为自己听错了。“姐,你说啥?”
“我说,从今儿起,你不用跟足球了。”
我一下子就从椅子上蹦了起来,头撞上了行李架,疼得我直哼哼,“马青你也太狠了吧?我不就漏了一个新闻吗?扣一个月工资得了呗,你还打算把我开除了呀?”我声音挺大,一飞机的各报社记者全都无比崇拜地看着我,要知道马青的江湖地位高着呢,圈里敢在报纸上指着鼻子数落足协的,总共不超过三个人,她就算一个。因此,我立刻觉得自己胖了--不对,是伟岸了不少。
马青也火了,一把把我拽到椅子上,揪着我的领子咬牙切齿地说:“你给我听好了,亚运会期间你跟羽毛球,写好了的话,我可以考虑让你回去跟足球。如果写不好,就给我滚出媒体圈。”
一听不是要开除我,我松了口气,立刻摆出一副“我见犹怜何况他”的神色,“可是……人家不懂羽毛球。”我知道一个普遍真理--只要把对话里的“我”改成“人家”,就可以嗲起来。尤其是我这种长发的貌似淑女的女生,效果尤其明显。
马青打了个冷颤,“少装林黛玉。难道你生下来就会写足球?我告诉你柳田,想留下就给我好好写羽毛球,写不好趁早滚蛋,少跟这儿碍老娘的眼!”
“怎么老跟个泼妇似的……”
马青从椅子上飞起来,双手钳住我的脖子嚷嚷:“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我一边咳嗽一边喊:“救命啊!!我说,你是,活泼的妇女,简称泼妇……”
飞机带来一阵剧烈的颠动,马青的包里掉出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一个挺拔的背影……好帅啊。背影都这么帅了,本人还不人见人爱,花见花开?
“这是谁啊?马青,我头回见你收男人的照片,还这么年轻,你打算老牛--”我之所以不再往下说了,是因为马青的眼中闪过一丝杀气,同时我还真切地听到马青嘴里有磨牙的响动。跟马青相处久了的人都知道,永远别把“老”、“胖”、“平胸”、“大屁股”这类词藻搁她身上,哪怕是开玩笑也极有可能落个身首异处的下场。我也知道自己说错话了,赶快收住,吐了吐舌头。
如上所述,我叫柳田,体育记者,从大学时期就跟中国足球,到现在别的本事没见长,倒是心理承受能力越来越强了。
这是我这辈子第一次采访亚运会。原本满腔豪情壮志地随国足来搅和搅和,马青却弄把片刀悬在我头上。郁闷的心情直接导致了我在开幕式上的无精打采和昏昏欲睡。歌舞表演的时候我睡着了,据马青在事后回忆,我当时的模样就八个字:口水横流,恶心至极。然后说以后谁跟你结婚,不得天天做梦掉水里啊?
梦,是的,我似乎真做了一个梦。梦见我的眼镜掉在地上了,我自己还给踩碎了。然后我特别诚恳地跟自己道歉:对不起。我又特别有风度地原谅了自己:没关系!完事之后,自己跟自己道了别。
在中国代表团入场的时候,周围响起一阵欢呼,我随即醒来。一眼发现身边的马青不见了。又一眼,看见身边各国电视台记者跟前的小屏幕上全是同一个人,远镜头近镜头,没完没了地拍,待遇高得都快赶上乔丹了。这人身形有点熟,怎么看不清?我往脸上一摸,眼镜不见了。再往下看一眼,七零八碎的眼镜正在我脚边--原来那不是梦。想挤到人家跟前看看,结果被一个厌恶的眼神挡了回来--你是谁呀?还想窥探我们家隐私?
我只好跟身边的同行求助,“哥们儿,那是谁呀?怎么大家都那么关注他呀?”
坐我旁边的年轻男子推了推眼镜,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关傲君啊,你不认识?”我指了指手里七零八碎的眼镜,尴尬地笑。男子同情地望着我,“哦,眼镜碎了啊,难怪了……”说完他接茬儿欢呼去了,我一人小声地嘀咕,关傲君,谁呀?
我用双手将眼皮拉长,这样聚焦,能看清楚一点。小伙子个子很高,身材更是标准地挺拔,那俩大长腿,从肚脐眼就开始分叉。我心里琢磨着是不是男篮又出了个后起之秀,而我这个足球记者一点也不知道?想来想去,只好又拽身边儿的同行,“那个,关什么什么是--篮球队的?”那男子难以置信地看着我,像是看到了一只带着记者证的猴子,“关傲君,关、傲、君。”
我点头点得像鸡啄米,“是是是,我知道是关傲君,他谁呀?”
那男子上下打量了我一下,“刚入行的吧?”
我赔着笑脸连说是是,心说本姑娘三年前就入行了!只不过除了足球一概不知而已。为了今晚的稿,我忍了我!只见他点头,说:“羽毛球队人气最高的球星,关傲君。”
“羽毛球队的?”我接着犯傻。
“你……到底是不是记者?”他盯着我胸前的记者证看了半天,扭头嘟囔,“《星体育》怎么也会派这种不着四六的记者,钱多了怎么的……”
我正要回嘴,马青晃着手里的中国国旗就飞奔过来了,“柳田!柳田!”她穿过人群挤到我面前,兴奋得满面红光,“看见了没有?全世界都在关注的那个小伙儿,关傲君,他是……”
“羽毛球队人气最高的球星。”
马青更高兴了,“好!会记事了。好的开端是成功的一半,今儿回去写个专题,就写小关。”她拍拍我的头,像是在拍一只狗,“田田乖啊,好好写,明儿评上A稿多拿奖金。”
说完,马青扭着她的小蛮腰去跟各位同行打招呼,我望着她的背影欲哭无泪--苍天啊,我这是碰上了一个什么样的主编呀!
你必须承认,我是一个合格的足球记者。
因为柳田这个名字在足球媒体界已经能站得住脚了。我从大学时代就跟着马青兼职写新闻,我兢兢业业地看比赛、搜集资料、写新闻,各个球员和球队的资料张嘴就来,颠峰时期,我做梦都是小贝死活追着我求婚,说跟辣妺的日子过不下去了。
我又必须承认,作为一个临时的羽毛球记者,我非常不合格。一个羽毛球运动员,成了亚运会中国代表团最炙手可热的明星,一举一动都备受关注,这种可以放在头版头条的稿子居然被我东拼西凑就交差了,我甚至懒得搜索一下那个关傲君长什么样子,连他几只眼睛都搞不清楚!别说马青,我自己都鄙视自己。那篇本来可以拿头彩的稿子被马青痛贬一顿之后毙了,马青痛心疾首地说我不给她争气,我反驳说要我争气您还是让我写足球得了。马青没搭理我,给我的最后通牒是:如果再不好好干,就给老娘滚回国去,飞机票钱你自己掏。
当天晚上,我准备好一大盒纸巾,躺在宿舍的床上拨通了孙明辉的手机。这人是我认识的第一个体育界的腕儿,正是他把我推入马青这座火坑的,他得负责到底。孙明辉从前是一个心里只有荣誉的运动员,现在是一个百家姓里只识第二个姓--钱--的奸商,除了脚气之外就是一身铜臭气。
“辉哥……”刚说俩字,我就哭开了,泪腺的闸门刚开,眼泪就跟洪灾似的汹涌而出。结果,电话那头一哥们儿一嘴河南腔地打断我,“你打错电话了。俺还没死呢,你哭错人了。”
“打错你不早说,害老娘白哭半天。”
我气鼓鼓地挂上电话,重新拨号。
这次我学乖了,先问是不是孙明辉。孙明辉想半天,在那头问:“柳田,如果你找我借钱,我就不是孙明辉。”
“辉哥……”我又开哭了,“马青那大火坑,她不让我跟足球了,非让我写什么破羽毛球。我写不出来,她就骂我。还要开除我。”
孙明辉乐了,“这点事儿也值得你跟我哭?真没出息。还有,人家马青不是火坑,人家是火炕。”他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幸灾乐祸。
我急了,怒道:“笑什么笑!你有出息,你那么有出息怎么不把马青追到手啊?你号称能弄来航空母舰,怎么连个马青都搞不定?”
孙明辉还乐,他皮糙肉厚根本不在乎。反正他追马青也不是一年两年了,受挫折受得他现在都不知道啥叫挫折了。我一直弄不懂,孙明辉好像心理有什么障碍,马青也是。俩人在一起的时候,话特少,每个字都得琢磨琢磨,好像极力避免提及什么。
我就纳闷,马青干吗这么多年都不接受孙明辉,孙明辉一米八三的大个儿,浓眉大眼一副英俊长相,自己又有公司,年收入怎么也过了50万了。除了爱抽烟喝酒也没啥别的缺点,绝对黄金单身汉,多少女孩子骑驴追都嫌慢,她马青的眼睛怎么就长脑门儿上了哪?要是换做我,早就打点打点把自个儿嫁了,还等什么呀!
不过,马青都三十多的人了,肯定不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表面上看,马青是个游戏人生的潇洒女人,可我了解她,她一直渴望那种真挚的头破血流的爱情,这就是她到了三十多岁还没有一个固定的男朋友的原因。我听人说,女人这辈子最重要的是找一个好男人嫁了,这个男人最好事业有成,最好风度翩翩,最好爱你。可没有一个人提到女人最好也爱这个男人。我和马青想的一样,要找就找一个爱自己而自己也爱的,要么就不找。我把我这想法跟孙明辉说过,他说我没长大,这么想不奇怪,等到我曾经沧海的时候,就会明白普遍真理了。
见我半天没说话,孙明辉笑呵呵地说道:“田儿,马青真是为你好,她刚入行的时候,就是写羽毛球。这么多年,她一直关注羽毛球。这次要是没有特别大的新闻点,她不会执意让你写。”
“你怎么知道?”
“废话,我以前就是国家羽毛球队的头一把拍子!”
听到这儿,我腾一下从床上坐起来了。我怎么把这事儿给忘记了,孙明辉以前是打羽毛球的,打球跟打苍蝇似的。我口气立刻软了,这是记者的天性,新闻就是天大的事。“怎么回事?还真有大新闻啊?”
其实我不想跟羽毛球的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正是可抓的新闻点太少。多少年了,咱们一直就是霸主,让人放心得有时候都想不起来。哪像中国足球,教练换了一茬又一茬,队员也给记者面子,今儿泡吧明儿打架,还有那一大堆黑哨和大嘴评论员,总有说不完的话题。
孙明辉告诉我,S国羽毛球最近几年发展很快。这次还有几个秘密武器准备登场,估计怎么也能跟咱们势均力敌。中国队要想卫冕,可说是困难重重。孙明辉偶尔回队里看训练,发现从教练到队员都没对此事有足够的重视。
孙明辉说:“所以说,比赛肯定是一波三折,而且胜负难料。咱们有些轻敌是不争的事实,你看着吧,这次各大媒体谁也不觉得羽毛球会有新闻,所以根本没派多少人盯着。相反,倒是S国的记者来了不少。说明人家有信心战胜中国队,信心总是来源于实力。国内几乎没人注意这事儿,这么一大块肥肉,就在你一个人嘴边。好好想想怎么吃吧。”
我把孙明辉的话想了一遍,他跟我认识好多年了,不可能坑我。而且凭他在羽毛球界的地位,不可能没点儿小道消息吧?所以,我决定变得敬业一点,提前一些赶到中国代表团的新闻发布会现场,让马青看看我正在改变。还有,S国的资料也要搞一点,也许真能赶在别人之前弄个大新闻。
不得不承认,孙明辉那句“信心总是来源于实力”相当有水平,相当励志。许久之后,我才明白,这句话不是他说的,而是出自他的师兄之口,而这个师兄竟然和他是情敌,这些以后再说。
结果我显然是被孙明辉忽悠过了头。睡觉之前,我精神满满地洗了好多衣服,告诉自己要有个新的开始,还特意调好了手机闹钟,以便不会迟到。等一觉醒来的时候,发现还是起晚了,我居然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间把闹钟按停的。
我立刻刷牙洗脸,然后找衣服--衣服呢?我这才想起来昨天一激动,把带来的几件衣服都洗了。找来找去,只有一条短裙能穿,就是它了,我用一件大T恤来搭配。然后飞也似地冲出记者驻地。
为了有精神,我特意叨了一大块面包出来补充体力。但是,我没带水。进到会议室的时候,已经快渴死了。直接就奔了卫生间。这儿的卫生间跟KFC的那种差不多,中间是洗手池,左右门分别是男女卫生间。我在洗手池旁弯下腰拧开水笼头就喝开了,一抬头,发现镜子里有个非常之帅的帅哥,少说也有一米八八的大个儿,此时正用见到鬼的表情看着镜子里的我。他睁着大大的眼晴,笔挺的鼻梁下的一张嘴几乎咧到了极限。
我知道自己的动作不雅,可也不能用这种到了动物园的表情看我吧。
我一转身,帅哥立刻面无表情地走开了。
我哼了一声,去了卫生间,估计已经迟到了,不如放松一点。结果,我又放松过头了……
进了会场,根本没有几个人,空荡荡的,难道已经结束了?我抬眼看墙上的时钟,立刻有种想去撞墙的冲动。我完全忘记了时差这回事,就是说,人家定的时间表是当地时间,而我过的还是北京时间,我整整早到了近两个小时。想到这儿,我立刻困得一愣一愣的,心说这要是等会儿睡着了还流口水那可就现眼了。赶紧买杯咖啡提神吧。我在空荡荡的走廊里找了半天才找到一台自动售货机,在书包里翻了好久才翻出几个钢蹦儿,买了咖啡。
我正在津津有味地边喝咖啡边欣赏宣传画,两条修长雪白的手臂突然从我腰间伸过来,我低头一看,一双看起来明显是男人的手正扶在我身上。这还了得?居然敢在光天化日之下非礼我?真是不要命了,我可是跆拳道黑带,绣着我名字的黑带还在我家放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