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比赛没什么悬念,不管是男子还是女子,全都干脆利落地赢了下来。罗超一直是打头阵,总能赢得开门红。给我留下最深印象的是他的力量,能杀球就绝不给对手反击的机会,就像一个武功套路刚猛至极的侠客。那个关傲君的比赛我也看过,除了速度够快之外,我觉得主要是因为手长脚长,动作好像有点软绵绵的。
我写稿写得极其爽,要知道,中国足球可从来没有过这般所向披靡,我也从来没这么牛掰地在稿子里写什么“霸主”、“毫无悬念地得胜”之类的词儿。这会儿我才明白人家巴西足球记者是什么心情,一个字:爽!
但S国却正像半路杀出来的那个程咬金,他们抡着板斧先是斩掉了传统强队丹麦,又生吞了上届亚运会的新贵马来西亚。看起来是肯定要和中国队分个高下的。我也开始追着S国的赛程跑,慢慢地,也有不少记者跟着我一起跑,包括其他国家的。羽毛球因为S国的挑衅正受到了空前的关注。我惊喜地发现,自己写的关于羽毛球的稿子,通常都能很顺利地发表。
圣人说得好啊,被胜利冲昏了头脑之后容易犯错。这圣人说的就是我。
没过两天。我看完中国队的训练回到驻地。马青在我热火朝天码字的时候出现在我身后,轻描淡写地问我:“那天你床上那件运动服,是小关的?”
“嗯。”
“他给你的?”
“嗯。”
“他亲手给你穿上的?”
“嗯。”
“你俩在谈恋爱?”
“嗯……嗯?你说什么?谁跟谁在谈恋爱?”
马青乐了,“你啊,你跟小关。这都传得满城风雨了,你自己看。”马青甩过来几张打印纸,上面有某知名网站的八卦新闻,“行啊田田,没几天就把咱羽毛球队最帅的帅哥泡到手了,人不可貌相,人不可貌相。”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这件事没这么容易就完。好了吧?出绯闻了吧?你说这个关傲君是不是缺心眼呀,当着那么多记者的面跟我要衣服,那不等着人家曝光呢吗?不给他曝光都对不起那张记者证!
我气咻咻把打印纸摔给马青,“我要是看上他,我脑子得进多少水啊?”
马青意味深长地一笑,“得了柳田,睡觉吧,明儿有的是重头戏,等着你的好稿啊。”
“我不去!明儿的稿你自己写,还嫌我绯闻不够多怎么的?”
马青哈哈大笑,“宝贝儿,你没听过那句话吗,没有绯闻的明星是可耻的。这足以证明你非但不可耻,还很可爱。”
“滚一边去!我烦着呢,别理我!我告诉你马青,明儿的稿我肯定不写,你爱找谁找谁,本姑娘不伺候了!”
马青没理我,关上浴室的门洗澡去了,等她回来我已经迷迷糊糊即将睡着了,似乎在做梦,梦见我在照镜子,而镜子忽然长出一只手来指着我大叫:“快跑啊,见鬼啦!”
第二天我真的没有去球场,躲在房间里睡懒觉看电视。当我打开第七包薯片的时候,手机响了,听筒里传出马青急三火四的声音:“柳田,你赶紧给我到球场来,这可是大事儿。”
“啊?你遇上流氓了?这年头,流氓出门都不戴眼镜啊?”
马青在电话那头气极败坏:“赶紧给我滚过来!还有心思臭贫,中国队快让人家给一锅端了!”
中国羽毛球队让人家给一锅端了?印尼队实力强没错,可要端了中国队也得等个七八百年吧,这就全军覆没了?别逗了,把天说破了我也不信呀,这比中国男足得了世界杯还不可能。再说这不才半决赛嘛,至于紧张成这样?
可我瞧马青那架式不像是开玩笑,于是赶紧穿上牛仔裤运动鞋,直奔球场。
我进去一看,一片红色,我莫名其妙地想到了“文革”时期的一句流行口号,“全国山河一片红”。可是,怎么有那么多人手上都系着黄丝带呢?
马青艰难地从观众席爬出来,拿了一条黄丝带递给我。我问:“这是什么意思?”
她说:“这是统一着装,给中国队加油的,不过,罗超先输了。”
我照着大家的样子,把黄丝带绑在左手腕上,跟着大家有节奏地舞动。别说,咱们的啦啦队还真有气势。
现在是男团第五盘,关傲君一个杀球得了一分。我悄悄走到马青身后,看了她之前写的稿子,罗超第一盘输给了印尼某名将。具体情况不清楚,但从马青的字里行间,似乎是因为今天罗超的状态不太好,而且她认为只要把状态调整好,罗超还是有可能冲击单打冠军的。这文章表面上是鼓励罗超,但马青这么不温不火地写出来,摆明是持悲观态度。
我继续看马青的稿子,才知道,男团之前的女团半决赛,中国队意外地败给了S国,没能进决赛。真的假的?之前S国打实力非常一般的泰国队还打得难解难分呢,赢我们?演电视剧呢吧?
马青一脸气愤地指着前方场地中一脸“我肯定赢”的印尼选手说:“你看看,看看,眼瞅着让人家给端了!”
写羽毛球这几天让我滋生出一种“不得冠军不如去死”的情绪,谁让咱一直那么牛来着?这会儿看着记分牌上的2∶2,我就感觉浑身的血往脑袋上涌,恨不得跑到场上去帮着关傲君干掉对面那个不知死活的家伙。于是,我用我高分贝的嗓子大喊:“关傲君!加油!干掉他!”估计是所有人都叫他小关,没人像我这么连名带姓地叫他,反正关傲君居然在满场的叫好声中听到了我这一嗓子,侧头看了我一眼,冲我点了点头。也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
我看羽毛球比赛的经历不过五天,可是这五天我看到的全是世界顶级水准的比赛,想不专业都难。所以就算是我再留恋足球,也还是能分得清楚关傲君这场球打得是好是坏--这家伙人是讨厌了些,可这场球打得真是帅啊!对面那个印尼选手根本没还手的余地,关傲君一个接着一个尖锐凌厉的杀球,一点面子都不给。这盘球赢下来,一共只用了21分钟,实在是太帅了!
我上一次这么热血沸腾是中国队世界杯出线的时候,那会儿我激动得直哭,跟中国队得了世界杯冠军似的。关傲君这场球噼噼啪啪赢下来,也让我热血沸腾,我把马青从椅子上拽起来,抢过她的电脑,飞快地写起稿来。也不知道怎么想的,顺手就写了一句战争电影中经常用到的一句话:坚守阵地,谁与争锋?
赢了比赛之后,马青一边欢呼一边拍我的脑袋,“行,田田,你丫终于给我写了一篇能看的稿子。”
我一边敲字一边嘀咕:关傲君,明儿决赛你不赢,都对不起我这篇稿子。
虽然第二天与S国的决赛在脑子里挂上了号,但还是照旧地赖在床上,直到马青打电话来把我臭骂一顿,“萨达姆都逮着了,我怎么就找不着你呢?”
“逮萨达姆是人家美军的活儿,有你什么事儿?”
马青在电话那边顿了一下,估计没想到我敢用这么精妙的话驳她一回。其实我也没想到,可能脑子还没清醒,搁平时我顶多自己找个没人的地方诅咒她减肥的结果是越减越肥。
我来到羽毛球馆,环境有些嘈杂。这里俨然成了战场,记者们长枪短炮,还有好多西方面孔。
等了一会儿,关傲君出场了。这次S国的选手打得特别慢,没什么特别的动作,显然,这影响到了关傲君,他的动作明显比平时慢了,速度是他最大的优势,而此时却像被对方钳制住了。
关傲君勉强支撑,跟对方打成了2∶2平,却在最后一局里崩盘了,一个挑球落空,球没过网,以一分之差输了最后一局。
马青在一旁说着:“太毒了,他们这招太毒了。小关也是,心理承受能力也太弱了。”
“怎么了这是?”
“洛亚。”
“什么亚?”
马青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洛亚。”
“是什么?”
马青没理我,紧紧攥着的小拳头上布满了青筋。
开头没看到,我只看到了关傲君输掉了男团这至关重要的一场比赛。很久之后,我才知道事情的原委,也确实替关傲君觉得委屈。
男女团体全以失败告终这件事把马青搞得极度郁闷,我从没见她这么郁闷过,包括中国足球队世界杯让人剃光头的时候。她连晚上说梦话的时候都在说:“陶永鑫要是在,弄不死你们丫的!”我知道这个陶永鑫,他是孙明辉最铁的哥们儿,以前国家羽毛球队的顶梁柱,退役之后去了南方经商,据说打球的时候所向披靡天下无敌。马青连做梦都梦见羽毛球,可见她已经到了一定的境界了。
我偷着去找了孙明辉,问他是不是早就知道国家队要彻底输,孙明辉打着饱嗝唧唧歪歪:“柳田你让我说你点儿什么好?我能咒国家队输?我看你脑袋里能养鱼了!”
“那你怎么知道国家队要出大事儿……”
孙明辉扬手要打我,我一躲,他把我拽过去小声说:“国家队可能要换主教练。”
我差点蹦了起来,“什么?”
孙明辉吓了一跳,一把拽住我的手腕,“嚷嚷什么呀你!这事儿得亚运会之后才能定。”
我挽住孙明辉的胳膊,“辉哥,到底怎么回事儿?”
孙明辉整理了一下他的西装,在我旁边坐下,“刘指导说他年纪有点儿大了,这届亚运会拿了大满贯之后就光荣退休。”
我吐了吐舌头,“大满贯这回算彻底没戏了……”
孙明辉拍了我脑门一下,“那是我恩师,你别没大没小的啊!”
我偷眼瞄孙明辉有点发青的脸,“辉哥,那你看,刘指导还能光荣退休吗?”
“光荣是比较难了,不过退休是肯定的……”孙明辉眼中泪光一闪,我抓紧了他的胳膊,他疼得一个激灵。
男单半决赛之前,马青打发我去做专访。她低头看资料,像哄狗似的哄我:“快去快去,我帮你打好招呼了,罗超跟小关一人做一个专访,明天给你两个版。”
“两个版?”我呼吸一窒--综合体育向来只有一个版,怎么这回光羽毛球就给了两个版?
“别废话了,赶紧去。”
我想着采访时要问的问题,轻手轻脚推开了训练馆的门。从发暗的走廊里走进宽敞明亮的训练馆,我的眼睛因为突然而至的光线有些睁不开。队员们的球鞋跟地板擦出有些尖利的声音,满天满地的,全都是雪白的羽毛球。
关傲君一个人正在辛苦地左扑右挡地救对面三个小队员狠狠杀过来的球,连滚带爬的样子。他的表情异常专注,无数个白色的球在他身边跳跃着,随着他同样白色的T恤飞舞。他跳起来,落地,挥动球拍的左手臂犹如雕刻出来似的线条分明。恍惚间我看到了他左手手腕上戴着一条天蓝色的腕带还有一堆乱七八糟的手绳,我的脚步毫无意识地走近他,打定了主意要看清楚这个家伙手腕上到底戴了多少东西。
一只羽毛球砸到了我头上,我听见清脆的“口邦”的一声。我捂着脑袋,苦着一张脸看向了羽毛球飞来的方向,见罗超站在不远处朝我挥挥球拍,“不好意思啊!”
这两个男生,明天就要分别参加两场男单半决赛,如果他们都能胜出,那男单冠军就到手了。看他们很有把握的样子,似乎丝毫没受男团失利的影响。
我正在想是先采访罗超还是关傲君,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男子走过来,问我:“小姐,请问你是谁?”
我认出了此人是男队的助理教练,赶紧点头哈腰,“王指导,我叫柳田,马青说跟您约好了,我是来做采访的。”
听到马青的名字,教练的表情稍稍缓和了一下,“那么,请你等我们中间休息的时候再采访吧,现在不要妨碍我们训练。”
我左右一看,才发现自己站在了训练场中间,在我周围刻上刻度,那就是一日晷!不少队员停下了手里的动作,盯着我看,估计都在奇怪从哪儿冒出这么一个碍事儿的傻丫头?
我偷偷看了看关傲君,可他好像根本没看见我,也不知道这边发生了什么事,自顾自地杀球,左手手腕上的一堆乱七八糟的手绳晃得我更加眼花缭乱。我又开始咬牙切齿,对面的王指导显然已经对我失去了耐心,正要发作,罗超钻过球网跑了过来,给尴尬的我解围。“还有20分钟我们休息,我先来接受你采访好不好?”他扯出一个温暖的笑容,为了这个好看得要死的笑容,我就全心全意地撤除了防备,相信了这个笑容的主人。
我退到场边,端着相机拍照片。
回到球场上,罗超就不再是那个温暖的男生了,他打球的凶狠和锐利似乎在关傲君之上,连眼神都变得冰冷无比,根本和刚才笑得那么温暖的男生是两个人。而球场上的关傲君与他平时的表现并没有什么区别,都是一般的棱角分明,高傲冷峻。
我是第一次看羽毛球队训练,也是第一次见全了国家男队的人。这个时候我才真正体会到了那些小姑娘的话--有了国家羽毛球男队,谁还看日剧韩剧啊?
跟足球队员不同,打羽毛球的男孩子们普遍都有一种轻盈,杀球时候的锐利和力量却丝毫不比足球运动员逊色,因为打球而练就的奇快反应让他们变得极其灵活,每个人都有很高的身高,却毫不笨拙,跃起和下落的时候那种特有的力量和轻巧让人禁不住暗自喜欢起来。再配上干净的白色队服和一个赛一个英俊的脸,真是想不帅都难。唉,怪不得马青常常说,这一届的男队是前无古人的优秀,派我来跟羽毛球就是给了个大便宜让我捡。我现在倒真的不太为离开足球惋惜了--要是孙明辉知道了我的这种想法,一定只有一句话:真TMD是个超级大花痴。
我盯着罗超看了很久,直到他拎着球拍走到了我身边,并且坐在了地板上抬头召唤我的名字。此人眉目清晰眼神深邃,真像个画出来的人。于是,我的那颗还没有谈过恋爱的貌似少女的心一下子就提到了嗓子眼,心如小鹿乱撞,前言不搭后语地说:“你--好……我叫柳田……”
罗超的唇角向上一弯,露出整齐的白牙齿,他伸出了右手,“久闻大名,我叫罗超。”他说的是“我叫罗超”而不是“我是罗超”,完全是平常人自我介绍的戏码,根本没有一点冠军架子。
我伸手轻轻握了握罗超的手,他并没有像很多我采访过的人一样敷衍地搭一下了事,而是真诚地握了一下我的手,这让我很感动,立马开始自作多情起来--罗超是不是对我一见钟情了?想到这里,马青从我内心深处跳了出来,指着我的鼻子数落我说:“你丫除了臭美还会别的吗?会吗?”我暴寒。
跟罗超的谈话非常愉快,他随随便便坐在地板上,兴高采烈地跟我聊天,恍惚间我觉得这不是在采访一个大球星,而是在跟中学时代隔壁班的男孩讨论作业。罗超是个感染力超强的家伙,他总能带动气氛,让我不知不觉就跟着快乐起来,与其说是采访,莫不如说是在聊天更合适一些。
当我问他对明天的比赛有没有信心的时候,他阳光般灿烂地冲我一笑,两条手臂向后支撑住身体,说:“你觉得我会输?”我把脑袋晃得像个拨浪鼓,于是,罗超又笑了,“这不就结了。”
第二个训练间歇,我采访了关傲君。
他跟罗超不一样,虽然看到我坐在地板上,出于礼貌也在我对面坐下,却是一副凛然不可侵犯的样子,抿着嘴不太说话,我问一句他答一句,中规中矩地接受采访的派头。
我咳嗽了一下,忽然紧张起来,出口就是“你认为你可以拿到冠军吗”这种白痴问题。关傲君沉思了一下,认真地说:“我认为我和罗超其中的一个会拿到冠军。”
我在关傲君如此鼓励下开始继续犯傻,“那么,如果你们在决赛中相遇,你认为你能打败罗超吗?要知道,你可从来没赢过他!”
关傲君的脸色微微一变,望着我的眼神能摔出冰碴儿,我下意识地往后一退。吞了下口水,我哆嗦着说:“是他们说……他们说……”
关傲君接过我的话,冷冷地说:“他们说我是‘永远得不到冠军的人’,还说我是‘关三局’,是吗?”这个别致的名字的确听说过,大家都在说关傲君在关键场次比赛必然打三局,赢的时候辛苦,输的时候悲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