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岁快要过去的夏天,在汩罗高中蝉声嘶鸣的操场上第一次碰见穿着白色短裙的蔺子凉,曾斗城的心里便再也放不下她。蔺子凉用她的一个微笑轻易交换他的整个青涩岁月。
可是,他们这么多年的关系究竟算什么呢?
午餐时用甜美酱乌贼,交换她看上去就很干瘪的炒时蔬。下课时用一整条街的沉默尾随,交换她到家门口时的一声“拜拜”。冬天时用等待交换“早上好”,她坏脾气时用倾听交换“我讨厌教数学的欧吉桑,非常非常”。
他不是没有想过,也许有一天,可以用这么多年的默默守护交换到一句“我喜欢你”。
是痴心妄想吗?算异想天开吧。
下午两点,27.8度的气温蒸腾出曾斗城体内所有多余水分,海风将摊子上的墨斗鱼海带蚌壳蛏子快要吹干,海浪的“哗啦啦”急促地拍打着沙滩。
突然做了一个决定,曾斗城从海鲜档下面掏出一样东西,对老爸说:“爸,你再顶替我一会儿啊,我马上就回来。”
“干杯!”一人一支啤酒瓶碰撞在一起,发出清脆快乐的声响。
“曾斗城,你干吗这么好,请我们吃东西啊。”萧零然问到。
“自然是有好事咯,”田丁见嬉皮笑脸地巴结萧零然,“零然,尝尝这个,刚烤出来的,可新鲜呢。”
“喂,田丁见,你不是有话要跟我说吗?什么事啊?”萧零然突然想起,田丁见打电话说还有一些事想告诉她。
“没……没啦……”一到关键时候,田丁见就窝囊起来,他结结巴巴地说,“待会儿,待会儿再说吧。”
“不会是想跟零然表白吧?”风间树慢悠悠地揭穿他。
萧零然的脸一下子红到脖子根,而田丁见则结结巴巴地说:“你不要瞎讲啦,怎么可能啊,我……我……”
结巴了半天,看见萧零然的脸,田丁见再也“我”不下去了,心里暗暗懊悔为什么要答应曾斗城把风间树请来。
曾斗城一边动作娴熟地翻转,抖动,撒上酱料,一边不时地看着正在大吃大嚼的风间树,目光颇有些异样。
“怎么了?”风间树问他,“有什么不妥吗?”
曾斗城并不回答,把刚烤好的海鲜放在他面前的餐盘里:“今天多吃点,我请客。”
是的,我请客。哪怕你是我的情敌,哪怕本人并不喜欢你。哪怕你家世显赫,我平凡暗淡。在心爱的女人面前,我们都一样平等,一样各有输赢的可能性。
今天,我以一个男人的身份,请你吃决战前的大餐。
曾斗城抬手看表,已经八点过五分,满天星斗的照耀下,会有一个人的梦想成真吗?
“啊,那不是小凉吗?”看见远处走来的熟悉身影,萧零然兴奋地喊,“小凉,这边!这边!”
曾斗城慌忙丢下手中正在制作的食物,在围裙上蹭了几下油乎乎的手,跑到路边,局促不安地等着。
“耶,斗城加油,我也要加油。”被爱情冲昏头脑的田丁见小声嘟囔着。
“你中邪啦?”萧零然瞅他。
风间树还是沉默地吃着,似乎这一切并未被他看在眼里。
活到二十岁以来的第一次,蔺子凉提着纸带,走在滨海的街道上,去赴一个下午说好的约会。
虽然她的心底并没有太过确定的答案。
--斗城,怎么跑得满头都是汗?
--小凉,我……我喜欢你。
--呀?这……
--我、我喜欢你。第一次见到你就喜欢,过了这么多年还是喜欢你,我也会一直一直喜欢下去,希望能给我一个机会,让我保护你一辈子。
--呃……
--这个,请你收下。
--这是什么?
--送给你的救生衣。我、我知道你害怕大海,而我喜欢大海。虽然大海有时候很危险,但其实大海是很美好的。我会像这件救生衣一样,在你遇到危险的时候紧紧地抱住你,保护你,一生一世,不离不弃。
蔺子凉的眼睛湿润了。在滔天巨浪埋没头顶的时候,那个紧紧抱着不放手的男子,是你吗?
--小凉,你再好好考虑一下。如果……如果可以的话,晚上八点,我在夜排档等你,如果你愿意来的话,请来给我一个答案好吗?
曾斗城能够红着脸说出这样的话,已经很不容易了吧。她又怎么会不把他这些年来的心思看在眼里呢?今天突如其来的告白令她心有不安,但还是深深感动。
只是……只是,曾斗城,你确定我就是你愿意一生一世陪伴的那个人吗?
“小凉,好难得哦,第一次来光顾曾斗城的店,就遇到店家放血大请客哦。”零然拉她坐下,“曾斗城,你这次请客,绝对值回票价。”
风间树坐在从左到右第四个位置埋头大吃,然后不经意地抬头冲蔺子凉打招呼:“嗨。”冷冷淡淡的模样,嘴角还沾着芝麻酱。
蔺子凉的心却因为这一声“嗨”而陡然慌张起来。为什么呢?这个白痴到这样关键的时候还跳到她的心里兴风作浪,她害怕面对的究竟是什么?
“小凉,我、我太高兴了,你能来这里。你为我来到这里,到你从来不愿靠近的海滩。”曾斗城激动地拉起蔺子凉的手。
“恭喜你,兄弟,你成功了!”田丁见兴奋地大叫。
“这是怎么一回事?”萧零然完全蒙在鼓里,不清楚状况的她看看周围的几个朋友们。曾斗城激动得脸通红,蔺子凉不知所措地站着,风间树一脸冷淡地又拿起一串烤鱿鱼,只有田丁见在欢天喜地瞎起劲。
“你不知道的,斗城下午去找小凉表白的。跟她约好,要是答应做他女朋友就晚上来排档找他的,所以……”田丁见暂时充当画外音。
“真的?”零然不可置信地看着蔺子凉。
怎么会是这样呢?好像不是这样吧。蔺子凉看着曾斗城晶莹善良的眼睛,无论如何都不忍心把手里拎着的救生衣还给他,说出那句在心底重复了无数次的话。
对不起,我们还是做好朋友吧。
只能是好朋友。一直下去的好朋友。永远的好朋友。最好最好的好朋友。
“小凉,我、我一定会照顾好你。总有一天,你不会再害怕海,不会再需要救生衣。我会教你游泳,带你冲浪,陪你打沙滩排球,我要带着你坐上油轮,去环游世界……”很显然,曾斗城已经陷入到狂想中了。
“祝福你们!”
“好好加油哦。”
“我……”蔺子凉始终开不了口。
“啊,我吃饱啦。”风间树突然不合时宜地撕破这一边的大团圆画面,他伸了个懒腰说,“谢谢小曾的款待,我先走啦。”
然后他突然想起来什么,拎出一个装着两个盒子的塑料袋,放在桌上:“谢谢小凉和零然做的饼干,把盒子洗干净还给你们啦。不过……说实话,小凉做的婴儿饼实在很难吃欸……斗城兄,你的胃要做好以后遭受虐待的准备哦。”
然后,他不带一丝表情地扫了一眼满脸错愕的蔺子凉,转身离开。
“什么?零然,你不是说那个饼干是做给我的吗?”田丁见爆炸了。
“我什么时候说做给你的?那是我和小凉给风间树的回礼。”萧零然一脸茫然。
“那天夜里哇,我打电话问你的,你忘记啦?”田丁见急得抓耳挠腮。
“你烦死了,谁知道你半夜说的什么事,我睡得胡里胡涂的,根本没听清,就想快点挂电话回去睡。”
“啊……”田丁见崩溃了。
“对了,你说要跟我说的事,你就快说吧。”
“其实,也没什么……”
“你有病啊?”
“郁闷。”
“神经啊,快说,你说不说,不说我掐死你……”
“……”
两个人笑着闹着打成一团了。
而就在这些对话发生的三十六秒钟的时间里,蔺子凉仍旧那么定定地站着,一动不动,一言不发,那样定定地站着。
“小凉……”曾斗城拍拍她,却看见有大滴眼泪从她眼里滚出来。打在地面仿佛碎裂的水晶,发出令人心碎的声响。
“小凉,你……你怎么了?”曾斗城慌了神。
“嗯,没什么啦。”迅速抹掉脸上的泪水,蔺子凉努力绽放笑容,“嗯……第一次来尝斗城的手艺,今晚一定要不醉不归!喂,你们两个家伙,不要闹了啦。”
流出来的眼泪可以用不小心洒出来的啤酒泡沫掩盖,用力憋红的眼睛可以嫁祸给烧烤产生的烟雾,低沉不快乐的情绪可以被伙伴们的张狂笑声轻易打散。
可是,可是我在心底用最大分贝叫喊出的那句话,你怎么就这样轻而易举地,假装听不见呢?
如果可以,我多希望刚才的你,用那双设计过“风型号”游艇的手,用那双捧着深海生物尸体泥的手,用那双突然把天旋地转的我抱在怀里的手……
牵起我,带我走。
也许后面的故事,一切都会不同了吧。
有人说,养成一个习惯,需要七天的时间。
无论原来怀着的是愤恨,是不舍,还是心不甘情不愿,在这七天时间里都会被消磨化解,逐渐麻木,妥协,退步,或是原谅。
可见无论怎样的一个结果,每个人所需要的,不过是一个接受的过程。
就像经过若干个七天的轮回,汩罗市市民早已接受了阴云密布的天空和潮湿黏腻的空气。而蔺子凉,也在七天里安静接受,自己作为曾斗城女朋友的最新身份。
本来便是很好的朋友。只要摆正心态,不用认真对待,身边坐着的那个人便永远不会面目可憎。
这个下雨的傍晚,森林之友餐厅,久违了的四人聚会。
“那么,就这么说定了吧?咱们定在七月十四号出发,住一晚再回来。”田丁见捧着地图研究。
“可是,这雨真的能停吗?”蔺子凉伸头看看窗外的雨,情绪并不是很高昂。
“放心吧,天气预报说,从周四开始,会整整放晴一周的。”曾斗城握了握小凉的手,一脸温存地说。
“咦~好甜蜜哟,真是要羡慕死天下人呢。”萧零然一脸欣喜地捉弄他们两个。说实话,虽然觉得有点遗憾,但自己的两个好朋友开始交往,哪有不祝福的道理。
两个人的脸都红了,蔺子凉不自在地把手抽出来,拿起面前的杯子。
“零然,其实,如果你想的话,也可以像他们那样幸福的。”田丁见仍旧在拐弯抹角地找机会表白。
“Nic呀,买单。”萧零然充耳不闻地直接跳到下个环节,然后现场宣布,“待会儿你们两个男生要干吗我不管,总之接下来是属于我们的姐妹淘时间,男生请自行退场。”
“呵呵,好。”曾斗城的温柔是发自肺腑的,“那么,小凉,你待会儿回家后别忘记给我发个短信。”
打着同一把伞,走在身边的却并不是情侣,而是交情深厚的姐妹。
“好像很久没有这样一起走了呢。”蔺子凉说。
“是啊,从你变成曾斗城的女朋友后……”萧零然揶揄她。
“别这么说啦,之前就好久没有机会独处了,好像就从雨季来的时候起。”蔺子凉纠正她。
“嗯,也是风间树来这里的时候。”还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的萧零然。
“……”不知为什么,蔺子凉沉默了。
“有些日子没看见他了呢,也不知道在忙些什么。”萧零然顿了顿,转过脸对蔺子凉说,“小凉,会不会你答应做曾斗城的女朋友,把他给深深地伤害了?”
“不可能啦,我们又没什么的。”蔺子凉心底却在想,会不会真是自己的态度让风间树不好受了?可是,他自己又没啥表示啊。
“其实,他还是挺不错的一个人。我觉得……觉得你还是跟他更般配一些。”听见小凉并不接话,零然紧张地说,“对、对不起,我这么说实在太不应该了。”
“没关系的。”仿佛还在思索着什么,小凉并不想把这个话题继续下去。
“好期待周末的绿野之游哦,一定要痛痛快快地玩个够!”萧零然想到这儿,又兴奋起来。
“喂喂,注意点啦,别淋到了。”蔺子凉把雨伞往她那边靠了靠。
下着雨的傍晚,行人稀少的马路边,两个漂亮女生依偎在伞下,叽叽喳喳向前走着。
就算偶尔会有叹息,幸好这一路总有对方陪伴。
8
晚间八点半,ToBe Super Market,蔺子凉和田丁见、萧零然一起约好为周末的露营采购装备。
“斗城真的不来吗?”萧零然问。
“嗯,他说排挡实在有点脱不开身,也不好意思总让他老爸顶替他。”蔺子凉说,“对了,斗城说不要买鱼什么的哦,海货都是他来准备。”
“嘿嘿,这个嘛,自然知道啦。斗城真孝顺,也勤快。”萧零然看看表,“可是,那个姓田的怎么还不来啊?”
“啊……”蔺子凉张大嘴巴。
“来了吗?在哪儿呢?”萧零然探头张望,“啊,是风间树啊。他怎么来了啊?”
萧零然看着蔺子凉,是在询问:是你邀请了他吗?
“我没叫他啊。”蔺子凉自己也心存纳闷。经常在心底念叨的名字,突然看见了真人会有种说不出的小小悸动。
“好哇,你们去相约去郊游,都不叫我呀?”转眼间,他就径直踱到他们面前。
风间树还是那个风间树。几乎看不出喜怒哀乐的风间树,总是跩跩酷酷的风间树,对什么都毫不在乎的风间树。
“你怎么来了?田丁见呢?”那小子并没有跟在风间树后面。
“他啊,在公司。”风间树一副很随意的样子,“有些事情没忙完,我让他加班了。”
“啊?你怎么知道我们要大采购?”萧零然问。
“田丁见不要跟我请假呀?”风间树一脸得意,“我准假的惟一条件就是带上我一起去。”
“啊。”两个女生目瞪口呆,“你也太无耻了吧?”
“今天的大采购,我来顶替他做劳动力。”见她们没什么反应,风间树又补了一句,“当然,我来买单咯。”
两个女生转身就走。
“欸……你们怎么走啦?”
“你买单,那我们就不用挑了,直接到团购处的电脑上随便点点好了……”萧零然摆明把他当冤大头了。
“你们!……”风间树终于知道,自讨没趣是不会有好下场的。
三个人逛超市,可以男生推车在中间,女生在两边挑选;或者女生在前面挑选,男生推车在后面。
可是,像这样“男生在前面又推车又挑选,而两个女生在他后面游手好闲”的状况,还真是很奇怪。
萧零然并不想这样冷落风间树,可她看得出蔺子凉眼神里的尴尬。
“番茄沙司,要不要?”
“嗯。”
“多功能电筒呢?”
“随便吧。”
“野餐用品套装?”
“哦。”
这样简洁无趣的对话便是三人购物团最主要的交流内容。风间树倒也并不懊恼,蔺子凉不置可否的东西他就一件件丢在购物车里。
这样僵的气氛,总要有个人自告奋勇来缓和。
“话说下周要去的那个绿野,风间树你一定没去过吧?”萧零然用明显高八度的语调说。
“嗯,是啊。”风间树笑笑,配合地说,“怎么样?好玩吗?”
“青山绿水的,很宜人呢,尤其是夏天去,感觉特别好。”萧零然一副神往的模样,“小凉,你说对吧?”
“我没去过,不知道。”蔺子凉无奈撇撇嘴。
哦,对,高中三年每一次的郊游或集体活动,小凉是一定不会参与其中的。她妈妈的事情对她打击实在太大。
“那你这次怎么愿意去?”风间树的玩笑实在开得不合时宜,“是因为预知了我也要去的缘故吗?”
喧嚣大卖场一下子安静下来,冷得似乎可以听到牙齿打架的声音。一秒钟,两秒钟,三秒钟,三个人在沉默中对视。
“我先走了,东西就拜托你们了。”蔺子凉面无表情地离开。
“喂,小凉,你等等我啊。”萧零然把一打纸杯扔在推车里,对风间树说,“你开这种无聊的玩笑干吗?你不知道她心里有你才会这么介意啊?”然后跑去追蔺子凉。
你不知道她心里有你才会这么介意啊?
嘿嘿,我心里当然知道。非常清楚地知道,百分之百地知道,从开始到现在一直知道。风间树竟然轻快地哼起了口哨,把一打啤酒放进手推车,然后一步三晃地推去结账了。
9
有些事情过去了你可以假装忘记,比如物理考试惨淡的五十六分。
有些事情过去了你可以故作轻松,比如在街道拐角偶遇的车祸。
有些事情过去了你可以欣然面对,比如不懂爱情时说的“我爱你”。
有些事情过去了你可以肆意调侃,比如年轻时做过的那些荒唐事。
这些被标注为“-ed”的过去经历时间的洗刷,终于由刻骨,变浅淡;由浅淡,变苍白;由苍白,变不见。
可是,风间树,你是我的“-ing”。代表“正在进行”的“-ing”。
而我,在你戏谑的态度中,究竟是已经消亡的“-ed”,还是那尚未到来的“Be going to do”?
无论是哪种时态,都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吧。
那么,希望在你默默念叨一百遍那个名字之后,那个她能为你从过去时,或是将来时,突破层叠失控阻隔,欣然来到你正努力绽放的现在时。
我们都试过了,真的很灵验。
0
“Hello,大家好,我叫夏锦茗。”
“你是谁?”
“夏锦茗。”
“夏锦茗是谁?”
“我是来参加那个绿野双日游的。”
“对不起,最近的旅行公司从这里往西走,路口转弯后的第三个店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