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三从来不认为世间有“无敌”。
君王高坐万人之上,手握天下权柄又如何?我拔剑三尺,血溅五步,自然天下缟素。
世所敬仰的七大宗门又如何?头上骑着这个那个的神仙,对着几个镀了金皮的土胚子拜来拜去,武功练的再高还不是给头顶上的家伙们做狗?我杀狗连刀都不用,直接给你炖成狗肉煲。
江湖传说、绝世高手又如何?人力有时穷,老子千日做贼,你还能千日防贼?总有一天让你阴沟里翻船。
见过沧海,登过高山,会临绝顶,便看轻天下英雄。
李三平静地望着身边的太极两仪阵图,嘴角掀起一抹嘲讽的笑容。
既然嘲讽世间无人无敌,李三自然也就不会因为武功奇高便自视甚高,打架放水。
他只是在“钓鱼”。
钓一个人出来。
“看来现在的程度还不够啊......必须得是危急到‘考生’性命才会出手么......”李三自言自语道,“这厮也够鸡贼啊,躲那么久。”
忽然,李三朝张临寒的方向望了一眼。
张临寒一愣。
他看到李三露齿而笑,牙齿白的跟白桦树的树皮似的。
张临寒蓦地浑身打了一个哆嗦,四年的朝夕相处,让他有点明白师父李三的行为模式,毕竟天天对着一个给你打谜语绕口令虚头巴脑念四书五经的家伙你必须得通过观察他的一些小动作才能理解他这个人到底想做什么。
而眼下这个露齿而笑的动作相当可怕......意味着师父要“做些什么”了。
这个动作张临寒以前只看过一次,那时候他才九岁,像幼嫩的青葱一般的年纪,他那老不修的师父就带着他去爬城里美名远播的秦寡妇的墙角,自己百般拒绝也没点用,只好乖乖服从命令听指挥。
每当李三趴在墙上一饱眼福的时候,自己就得在秦寡妇的小院里呆呆地走来走去,假装迷路的无知孩童,这样等到秦寡妇“不经意”发现李三的时候,就可以给师父一个借口——“啊,我是来找我家这个到处乱跑的倒霉孩子的,才不是来偷看你洗澡的呢”。
只是李三哪里是什么正经人?能看则看的家伙,只看一次哪里够?常常是五次三番地爬啊爬,墙檐上总能看到一大一小师徒的两对脚印子。
但让张临寒不解甚至觉得自家师父有点蠢的是,他每次被那大方敞丽的寡妇发现时总是用那个“找孩子”的俗套借口。明明这借口烂的可以,但李三就是不换,傻呵呵地说“我来找孩子啦”“我又来找孩子啦”“哎呀,你这孩子真皮,怎么老是往秦姐姐家里跑呢”“阿秦,你不用跟我客气,下次寒儿这倒霉孩子再往你家跑直接揍他便是......”
张临寒:“......”
每当这个时候,秦寡妇便抿着嘴笑,那笑容按喜欢拽文的李三来说就是——“俏丽若三桃之春,清素若九秋之菊”“明媚动人,不可方物”。
就这样,一来二去的,秦寡妇便与他们两师徒熟识了。平常见这师徒来也不拘谨,大方地端出一小碟自制的绿豆糕和一壶热茶招待,一会听李三讲一些不好笑的笑话,一会听张临寒抱怨自家师父是如何苛待自己的。
这个总是穿着一身淡雅青衣的女人就这样,做贼师徒的“倾听者”,时而撇撇嘴说李三的笑话自己早就听过了,要他现场新编段子出来;时而逗弄着张临寒说你师父要是下次还让你吃水煮白菜加豆腐乳泡饭,你就跑秦姐姐这来,我给你做好吃的,保证馋死他。
张临寒顿时喜出望外,正想答应,头顶却忽地降下一只大爪,回头一看,师父那贱兮兮的脸笑眯眯地凑了上来说,那怎么好意思呢?孩子一个人跑别人家里算什么回事,要来的话我下次会带他一起来的。
少年翻了翻白眼,贱人师父,想跟着蹭饭就直说。
秦寡妇又好气又好笑道,行,你要来也行,自备伙食。
当然当然。李三笑嘻嘻道,尽管不能吃到秦寡妇的厨艺有点可惜,但以后可有理由天天串门喽。
......
尽管贼师徒每次拜访俏寡妇总是翻墙跳瓦从不走正门,但他们之间的关系倒是比这天下所有男盗女娼的家伙要“正”得多。
张临寒贪吃“秦姐姐”家的绿豆糕,秦寡妇每次接待师徒俩的时候总是穿的严严实实的,李三倒是想发生些什么,可惜有贼心没贼胆,只能循序渐进了。
那段“跳寡妇墙”的日子张临寒到现在都记忆犹新,记忆里,那块绿豆糕清甜无比,那杯热茶腾腾地冒着热气,师父说着不尴不尬的笑话想逗寡妇笑,自己气势汹汹地啃着绿豆糕一块也不给李三留。
这样的美好时光一直延续到了永乐三年的冬天,师父李三因为受道上兄弟的邀请跑到外地去偷东西两个月没回来,回来后便迫不及待地拉着自己直奔寡妇家;当时师父笑得跟白痴一样,呵呵呵呵的,自己也没好到哪里去,想念着“秦姐姐”做的腊八粥嘴角馋的流口水(要知道平常吃的都是豆腐乳配煮白菜蒸稀米饭)。
不过可惜,今年腊月初八的腊八粥是吃不到了。
寡妇屋子的墙被推倒了,窗户纸破了好几个大洞,刺骨的寒风呼呼地刮着,刮进房子里,屋梁上那一条白绫被刮的摇啊摇,把脖子挂在白绫上的女人也跟着摇啊摇,就跟钟摆似的。
张临寒至今依然记得李三当时的表情:呆呆的,笑容僵住了,原本神气的眉毛耷拉下来没精打采的样子,嘴角抽抽的,像是在惨笑,又像是在痛哭,但最终都不了了之。
他上前去,轻轻地抱住她的身体,把她从那条紧皱的白布上放了下来然后抱回她的床上。
他的动作是那么轻柔,就像是在对待某种珍贵的瓷器,又像是害怕吵醒熟睡的美人。
真讽刺啊......原本想牵个小手都不得,如今女人却随随便便地躺在了他的怀里。
只是女人如今已经很丑了,两颊深陷下去,颧骨高耸,暴突圆瞪的双眼满是血丝,浑身上下尽是乌黑的伤口,像是利器刺穿的痕迹,周身都是发干的血渍,手臂折断,骨茬刺出皮肉怪异地突起,惨白色的皮肤上蛆虫在爬来爬去——别说什么“三桃之春,九秋之菊”,死者哪里还有什么美不美的?睡美人之所以能不腐那纯属童话。
李三轻轻将秦寡妇的双眼阖上,自己也闭着眼睛许久,似乎是在追忆些什么。
最后,李三睁开眼睛,斜睨了一下破窗之外的苍茫天空,冷笑一声,拉着张临寒转身离去。
张临寒牵着李三的手回过头来望着仿佛沉睡的秦寡妇,轻轻说了声:
秦姐姐,谢谢。
......
火光冲霄而起,两个始作俑者站在山上望着山底那座城那条街的那栋燃烧的屋子,沉默不语。
“总是要动动手的,不然我今后睡觉都睡不好。”
“可是师父你说过我们小偷轻易不能滥用武力。”
“......事情有分轻重缓急,现在复仇是第一大事,原则可以先搁一边。”
“哦。”
“......你说我是把他凌迟好还是切成一片一片的?”
“师父,你说过滥杀的人只是土匪,嗜虐的人更是白痴。”
“......现在我他妈就想当一回白痴。”
“哦。”
“......还有问题吗?”
“没了,最后说一句:把我带上吧,难得做一次白痴。”
“哈!哈哈哈哈哈哈!白痴你好!”
“嗯,白痴你好。”
李三笑声虽大,但笑容不大,微微张开嘴巴,露出森白色牙齿。
张临寒第一次见他这笑容,觉得李三笑得比哭还难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