匪首人头落地,不知他人心中如何想法,张临寒心里是微微松了口气。
以前走江湖,虽然也颇为惊险,但好歹有师父在,有事师父顶着,他这个做徒弟的好好看好好学就完事了;可现在自己身后还跟着个小屁孩,肩上的担子顿时重了许多,像今天这事,虽然设计诱敌的想法并非不可行,但一个不小心,小舟怕是也要落入山贼手里。
忽然,张临寒感觉到几道目光集中在自己身上,他猛地回头一望,只看到先前几个原本闭合的客房房门打开了,偶尔能看到门内反着光的一双双一对对乌漆眼珠。
是幸存下来的人?张临寒默然想道。
......
“诸位侠士大义!请受在下一拜!”
唇上留着两鬓短须的史秀才作揖颤声道。
吴三刀撇撇嘴,自顾自地用随手捡来的碎布抹着刀上的血迹。
靳准开帘观雨,想着现在雨势尚大,还是过会儿再走好了。
张临寒和小舟帮忙把客栈内死去客人的尸体并排放好,少年依旧是漫不经心的模样,倒是苦了看着散落的内脏鲜血小脸煞白的小舟。
没人理会自己,史秀才很是尴尬。
但史秀才好歹也是个读书人,还是个秀才,虽然怕死了点,但终究还是有着读书人共有的特质——固执。
没人理会,他便也保持着作揖的姿势不动。
半炷香的时间过去了,就在史秀才觉得自己的脊梁快要断掉的时候,一个懒散的破锣般的嗓音响起:
“这事干了几回了?”
史秀才僵硬的直起身,愣了一会后沉默说道:“三回。”
“算上这回?”
“......不算。”
“呵!”
吴三刀冷笑。
“......”史秀才许久后苦涩说道,“我本是邻县秀才,在参加乡试的路上被这伙山贼截了道,他们见我会读书写字,就叫我帮他们记账,否则就杀了我同行的女伴,但若是我乖乖听话,他们就可以放她回去。我迫不得已才听从他们的吩咐做事。”
“哦?”吴三刀挑挑眉,“那倒是有几分情义。”
在旁一边搬尸一边侧耳倾听的张临寒撇了撇嘴,这种苦情故事他是不信的。
退一步说,就算这个史秀才有不得已的苦衷,也不是他助纣为虐的理由。
不过说老实话,倘若不是史秀才这次算计到了他头上,他是不会出来为那些死去的客人们打抱不平的,甚至还可以为史秀才的悲情故事掬一把同情泪。
所以以上言论全都是站在张临寒的个人立场所说的话,绝不是站在某一块不胜寒冷的名为“道德”的高地。
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纯粹看戏吃瓜不语。
这人就是这么的现实。
不过很显然小舟不是张临寒这种思路奇葩的神经病,偶尔望向史秀才的眼神里微微带了点同情之色。
“好在她现在活的不错,每逢佳节,还会给我寄上一封书信。”史秀才慢慢说道,脸上浮起了温柔之色。
“行了,不用给我们讲你的故事,”吴三刀摆了摆手道,“我且问你,这客栈的原主人哪去了?”
史秀才沉默。
“死了,对吧?”吴三刀平静说道,“带我去看看。”
史秀才面上微有难言之色,望向吴三刀的眼神有些不忍。
“你最好搞清楚一点,你可是那帮废物山贼的帮凶之一,老子现在还没杀你纯粹是看在你是被迫胁从的份上,可不是看在你的什么狗屁秀才身份,”吴三刀恶声恶语道,“你要是还在这磨磨唧唧......仔细我先砍了你!”
史秀才面色微白,然后血色涌上那张清瘦的面容,手指颤抖地指着吴三刀,似乎是想骂他一声倒行逆施。
但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呢?
抬起的手臂微微垂下,史秀才颓然叹道:“跟我来罢。”
“哼。”吴三刀把大刀扛到肩上,跟去了。
靳准和小九小舟跟在他们后面。
......
天雨落,如盆倾。
雨帘下,一行人神色匆匆。
史秀才不带斗笠不穿蓑衣地在雨幕中缓缓走着,滂沱的雨水打在他略显沧桑的面容上显得格外哀愁;吴三刀也没穿蓑戴笠,先前跑大雨里追逃奔的山贼匪寇时早已湿了一身,这时也懒得再穿避雨的护具。
靳准倒是穿着整齐,摸着斗笠的帽檐,微微有点忧心地望了吴三刀一眼。
临寒小舟各自打着一柄大伞,张临寒还特地给小舟穿了紧实的衣服,怕她待会冻着。
雨落不休,地面泥泞的很,管你老少幼壮,每走一步就是一脚泥。
张临寒深深望了眼前方,有半人高的野草,有深不可知的泥潭,就是不见灯火,不见温暖。
“大雨天的,躺在这种地方可不会太舒坦啊......”张临寒仰头望着天空,雨水拍打在他的脸上,以不可闻的声音轻轻说道。
雨声不息,行人不停。
“到了,在这。”史秀才停住了脚步,手指前方。
那是一大束一大束的野草,遮掩着人们的视线。
吴三刀眼神比天落的冰雨还要寒冷,面色比海边的礁石还要坚硬,他冷声道:“让开。”
然后他抽出身后那柄大刀,微一屏气,气凝刀身,猛力一刀斩断了所有的草束!
草叶纷飞,雨线断成两截,露出了草丛后的景象。
一个三米长五米宽左右的泥坑,里面躺着几具模糊不清的尸体,大雨灌入其中,让一两个显得比较幼小的尸体浮了起来。
很显然,这些山贼很懒,连坑都懒得填。
吴三刀死死地盯着那几具已经难以认出样貌的尸体,双唇紧抿,渗出血来。
靳准微微摇头,闭上了眼睛。
张临寒沉默不语。
周小舟脸色愈发的苍白,在看到坑里那个跟她年岁相差不大的尸体后更加。
“知道为什么我一眼就看出来你们是在做戏吗?”
不久后,吴三刀嘶哑着声音道:
“你们的酒不对,这家客栈饭做的不好吃,但酒水不错,有股山间泉水的清冽之感,虽然味道对我来说淡了些,以往每次跟掌柜米叔提议说‘你家的酒水虽然好喝但不够醇香,这样卖不出多少坛的,还不如卖些烧刀子、花雕之类的酒,客人喝得醉,喝得舒坦,你们也能赚更多银钱。’”
“每当这时他总是笑着摇头说:‘只是临时供人休憩的落脚之处,给人买醉作甚?再说了,行路的旅人在外醉倒可不是什么好事,家里人会担心的,客栈的酒水,让人稍稍过过酒瘾便好。’”
吴三刀的声音仿佛受伤的野狗,撕扯着破锣般的喉咙,最后的最后,他不再言语。
史秀才悲叹一声,轻声道:“我知道的......”
吴三刀猛然一拳打在了他的左脸上!
“你知道个屁!”吴三刀咆哮道,“知道你他妈个蛋子!知道你还帮这群狗贼,知道你还陪他们害人?!”
史秀才捂着脱臼红肿的下巴,不敢言语。
靳准微微按住了吴三刀凶戾的拳头,轻声道:“够了,到了下座城镇把他交给官府即可。”
吴三刀虎目猩红,恨不得打死眼前这个窝囊的秀才。
“吴大哥,我们还是先把掌柜的一家安置好吧,这样让他们露天待着很不好。”张临寒轻声道。
吴三刀听到这话才微微止住了杀人的意图,周身的血热将冷雨变为水蒸气腾腾而起。
他转身跳进了那个大坑,闷声闷气,丝毫不嫌污脏地把坑内一具具尸体搬了出来。
张临寒把袖子裤腿卷起,一起下坑帮忙。
靳准和小舟在坑上搭把手。
史秀才微微茫然地望着这一行人,有些自愧不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