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吴三刀很想米叔和他的家人赶紧入土为安,不用再受尽风吹雨打,但如今风骤雨急,实在不是将他们安葬落墓的好时辰。
于是他们只能先把米叔一家子人捞出来,再用长草叶盖住先,等到天停雨初晴,再找块好地埋了。
“你们先回去吧,我在这候着。”吴三刀低沉着声音说道。
“知道了。”靳准点点头,他很了解吴三刀的为人,对此并不奇怪。
“走吧。”靳准转身离去,小舟和小九跟在他后面。
......
风大雨大,即使回客栈的路途不算远,这段时间依然让人觉得漫长。
风雨声中,有个微哑的、清稚的声音问道:
“靳大哥,躺在坑里的那些人是吴大哥的好朋友吗?”
走在最前方为两个孩子挡御风雨的靳准“嗯”了一声。
张临寒看了身旁的小舟一眼。
“所以吴大哥特别生气对吗?”周小舟问道。
“对。”
“那客栈里死去的客人呢?吴大哥和靳大哥会为他们生气吗?”周小舟轻声问道。
“小舟!”张临寒低喝了一声。
“......”靳准微默。
因为好友的死去而生气,理所应当。
因为家人的死去而生气,理所应当。
因为亲见恶人滥杀无辜而生气,亦是理所应当。
但事实是,他们没有做到最后一条。
靳准停住了脚步,缓缓转身,静静地看着这个眼瞳清澈的小姑娘,他知道,这时他所说的话将对这个小姑娘的未来有着极其深远的影响。
他斟酌着,犹豫着,反复着,最后看着小姑娘的眼瞳一字一句地说道:“小舟,我和你吴大哥没有为他们而生气,这是我们的不对。如果可以,你将来不要学我们这般行事。但是,我还想告诉你一个事实——”
“行侠仗义不一定有好下场,拔刀相助不一定有人理解,好人也不一定有好报。”
周止弱瞪大了眼睛。
“......”靳准才知道这种话对一个小姑娘来说还是太早了,他想说些话弥补一下,却嘴钝的不知说什么,一时之间有些着急。
“行侠仗义不一定有好下场,因为有时候恶人比你想的还恶,善人却不如你所想的那般善良;拔刀相助不一定有人理解,因为你要助的人可能以为你要砍他所以对你刀刃相向,你要杀的恶人以为你是想黑吃黑所以也对你刀刃相向;好人不一定有好报......这就更简单了,这世上从来没有哪个道理说过好人一定会有好报。”
少年如此说道。
靳准微楞地望着张临寒,没想到一个正值青春年少的小兄弟想法比他还要世故,看世间万物的态度比他还要黑暗。
“但是,”张临寒认真说道,“我们行侠仗义不是为了有好下场,只是为了心中的一口气;我们拔刀相助不是要人理解的,只是想着那人该死,所以便砍将过去;我们是好人......但无论好报还是恶报都是自己挣得的,不是所谓的命中注定,只是‘凭心而行,后果自负’罢了,既然是我自己挣的命,我自己走的路,那么无论是好报还是恶报我都甘之如饴。”
周止弱望向张临寒的眼神微亮。
靳准嘴角带起一丝笑意,朗声说道:“小兄弟,要不是现在时机不对,我真想跟你喝上一杯。”
“哈!”张临寒忽的转过身来对着佩剑汉子笑道,“这话我记在心里了,靳大哥欠我一顿酒喝啊!到时候我要喝最好的酒!京城最有名的女儿红如何?听说未破童身的男子喝了后便会有桃花运!”
“......”靳准无语哂笑,没好气地给了张临寒一个板栗,摇头说道,“哪里听来的谣言?小小年纪就想着桃花运了?你靳大哥我都还没成家立室呢。”
“啧啧啧,”张临寒听到这话顿时一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模样看着靳准,“唉,靳大哥啊,你看看人吴大哥的孩子都可以打酱油了你还没成亲......”
靳准听不懂什么是“打酱油”,但从这小王八蛋的语气里还是听得出来他在调侃自己,顿时有些火大,微笑着露出了“和善的面容”道:“张小兄弟,我观你骨骼清奇,是百中无一的练武奇才,要不一会儿等天放晴后我来教教你剑法吧。”
“真的吗?谢谢靳大哥!!”张临寒震惊,而后大喜,狂喜,喜不自禁,喜笑颜开。
还是太年轻啊。
靳准看着大喜大乐的张临寒,冷笑想道。
周小舟看着呼天抢地的“傻哥哥”和冷笑连连的靳准,觉得哥哥大概是要倒霉了。
......
经过张临寒这么一搅和,似乎连天边的冷雨也多了几分暖意,三人赶路途中,不再觉得刺骨。
不久后,便隐隐可见客栈的昏黄灯光在远处微微闪烁,张临寒仿佛能闻见客栈里温暖的酒气。
三人站在栈外,抖搂了一下身上的雨水,然后推门进栈。
顿时,两把朴刀夹在了张临寒和靳准的脖子上。
“别动!”
“别动!”
“喂喂喂,这是什么意思?”张临寒瞥了一眼脖子上的朴刀和握刀的人,低声说道,同时乖乖地举起手来。
持刀者是两名穿着类似护卫一般的人,手上的朴刀还很干净,显然不曾染血。
靳准淡淡地环顾了一下,客栈内比方才他们离去时多出了许多人,有的正抱着死去的亲朋好友痛哭流涕,有的则站在楼上不怀好意地看着自己这群人,有的则干脆带着仇恨的眼神望着自己。
于是他的手摸向了腰间的佩剑。
“别动!!”胁持靳准的护卫紧张的不行,他可是亲眼看到这个人手持一把三尺剑在十几个土匪里杀进杀出!片血不沾!
靳准按剑不动。
这些人,是幸存下来的人。
装作客栈小二的匪类是从末尾的房间一间间屠杀过去的,但半路上杀到了吴三刀他们房间时被轻易反杀掉所有人,所以剩余的客人还算好运,躲过了一劫。
但很明显的,从眼前这些人的眼神里,张临寒看不出半分感激。
有些刚从睡梦中醒来,结果发现至亲已死,挚友已故,自然悲愤交加;有些侥幸逃过一劫,却发现随身的财物被人偷摸混走,自然气极败坏;有些纯粹是想凭着本事浑水摸鱼的,却发现事态很快地被人解决了,不禁也有些算盘落空的恼恨——
一种荒谬的、幻灭的愤怒在人群里蔓延,尽管先前有的少数人在门缝中看到了吴三刀砍下匪首的场景,但谁能保证他们不是黑吃黑?不是黑吃黑为什么杀了这么多人?既然不确保安全,那么沉默就对了,沉默的大多数总是强大的,就算这个“大多数”遭临灭顶之灾也不一定会让自己死到临头,这么多人在这呢。
沉默的他们迫切地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些什么,想找一个发泄群愤的出气筒,并用尽手段方式宣泄他们失去家人失去挚友失去钱财失去契机的愤怒。
不凑巧的,回栈的张临寒三人撞上了这股愤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