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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彼岸(2)

鹰勾鼻男人毕恭毕敬地递上帖子。长生留意一看,果然来自照浪城。艾骨,是这个阴森男人的名字。他满怀期望地掀开裹尸的白布,继而,眉眼鼻嘴先是一皱,再讶然分开老远。

“竟会是这叛徒!”艾骨手足无措地愣着神,瞥到紫颜无动于衷的脸,方摆正了神情,急切地冲紫颜拱手相谢。

酬金丰厚到令紫颜展眉微笑。翔凤游麟、对雉斗羊,百匹锦缎显光弄色,极尽鲜妍之态。紫颜虽故作镇定,到底忍不住多溜几眼,心猿意马地招呼艾骨喝茶。

艾骨了无心思,推托主人急等回报,逃也般带了盈戈的尸体离去。

萤火偷藏在窗外,他不认得那张脸。在长生苦苦哀求之后,紫颜答应为盈戈改容。本以为先生随便换了一张就罢了,不想令照浪城的人惊慌失态。该迷惑还是庆幸,萤火隔了窗棂遥望紫颜,这是他永远也看不透的人。

紫颜等艾骨走了,摸索锦缎的手突然停住,含笑的唇骤然一抿,电目射向窗外,没好气地道:“你以为你的功力,可令艾骨发觉不了?若非他因事而乱,恐怕便要质问我,为何叫人在外面监视!”

萤火讪讪垂手走进。他自信绝不会露一丝马脚,但连紫颜这没武功的人都知道他在,想来,他是心情难平,不知觉出神暴露了。

长生悄悄向他摇手,暗示紫颜并没生气。不想被紫颜看见,将嘴一撇,微嗔道:“好呀,原来你们联起手了。这个地方,到底是不是我做主?”

长生慌忙低头,不敢再有言语。萤火感激地道:“多谢先生仗义,但那容貌究竟是谁所有?”

长生亦好奇地看着紫颜。少爷终听了他一句话,令他在萤火面前别有颜面。

“那是艾骨的弟弟。”紫颜见镇住两人,憋不住厉色,嘴角上扬微笑道,“他弟弟早年逃出照浪城不知所踪,据说偷了城主的小妾--谁晓得是死是活?”

萤火狐疑地暗想,紫颜是如何认得那人,竟知晓这许多弯弯绕绕的事。他愈发觉出紫颜的高深莫测,连他这擅长情报追踪的人也远及不上。

长生没想到太多,只觉无所不能的紫颜又做成一件善事,更避免萤火铤而走险,心中万分欢喜。他乐滋滋地道:“少爷,这回你忘了买香,这故事咱们就不卖了罢。”

紫颜温婉的笑容忽然微微抽搐,姽婳,若你听到这故事,会给我一支什么样的香?他烦躁起来,在厅中走了几圈,长生和萤火不知究里,呆呆看着他。

紫颜披了一件五彩重莲团花纹袍子,一抹儿胭脂红、葵绿、玉白、碧蓝的丝线,裹着他好似一茎缠枝牡丹花。他蹙着秀眉,发愁的样子就像谢了三、两瓣花叶,娇花盛颜没了肆意生气。

长生走上一步,安慰他道:“少爷,这回易容的是死人,不须闻香就可施术,何必每回要靠那香麻醉?”

紫颜瞪大眼看他,长生从没见过眼珠子可以瞪得像山洞,似乎要一口吞了他。

“你以为那香是给别人用的?每改一次容,我就减一回寿,那香是续我的命。”紫颜缓缓地说道,炯炯的双目倏地黯淡,“唉,你们老是不卖故事,就等着替我收尸吧。”

长生和萤火面面相觑。萤火更是长跪不起,拜道:“谢先生多次改容之恩。”

紫颜顽皮笑道:“有什么好谢,我收你的银子,多得可以盖几座庄子了。”

他忽怒忽喜,忽忧忽嗔,变幻神情比变戏法还快,另外两人被他勾得一颗心时上时下,分不清他到底在想什么。

“长生,为我去姽婳那里走一遭,今次的香不能少。”紫颜说完,加了一句,“把她说的话一字不漏记下了。”

于是,长生把故事原原本本复述给姽婳听。紫颜说过,不必瞒她什么,隐去紫府人的姓名,就当是说一个传奇。

那个扎着两条小长辫儿的姽婳,笑眯眯地往嘴里扔着炒蜂子。粒粒莹白的蜂蛹清香萦绕,长生又是恶心又口舌生涎,怔怔望了她看,时常忘了要说什么。

“你家主人居然没有焚香?啧啧。”姽婳摇头,听得长生心里一拎,她吃吃地捂了嘴笑,“那么重的死尸味,他倒受得了。我看,他定是鼻子坏了,改天弄点艾草熏熏。”

长生尴尬地赔笑。但往细里一琢磨,她所言大有道理。紫颜平素是极爱洁净的人,按说像处理尸体这种脏活,没理由会忘了焚香。难道他心不在此?长生哆嗦了一下,依紫颜和萤火的口气,那照浪城主是惹不得的魔头,可少爷对他的熟识超乎常理。

长生不想他们之间有任何牵连,他不想紫颜出事。

“喂,小子,你担心他呀?”

长生没来由地红了脸,点了点头。就像白色的雏菊上点了一抹红,娇艳地爬到他的脖根。姽婳瞧得有趣,咯咯笑道:“别怕,一回两回的死不了。哎,你说的那个故事,我想还没完。”

长生愣愣地道:“说完了,就是今早的事。”

姽婳微笑,“你家主人这趟聪明过了头,怕是不吉呢。”她把最后一枚炒蜂子扔到半空,张嘴一接,“嘎”地咬碎了,几下嚼落肚里,拍拍手对长生道:“你多等两个时辰,我要为他配一柱香。”

长生没想到竟会要几个时辰,呆呆地应了,见她翻开宝蓝云昆流烟锦帘,径自往里屋去了。他闷闷地坐在蘼香铺里,嗅着层层叠叠的异香,神思恍惚。

长生昏昏欲睡之时,姽婳对了一整屋的香料也正犯愁。

木香藤、含笑花、黄玉兰、夜合花、优昙花、香叶子、降香藤、狗牙花、鹰爪兰、枎栘、木瓜花、金樱子、九里香、黄山桂、芸香、树兰、水红树、木荷、香秋海棠……提取的香油都密封在一只只刻莲瓣纹白瓷盖罐中。只是那一柱香却好生难配。

能不能救紫颜,就要看这香够不够浓馥香沉,媚到骨里,冷在心头。要可远观而不可亵玩。最终,他才能躲过一劫。

苦海无边,极乐不在彼岸。她想到要配什么样的香。

姽婳把香交到长生手里时,天已黑透。这柱香,就叫“彼岸”。

当香在紫颜手中把玩,长生讲完了姽婳的话。紫颜沉默地凝视“彼岸”,他知道,他们永远都不能到达。无法脱离苦海,无法涅槃解脱。

又几日,长生连夜背熟了紫颜交代的帛画,几天的用功令到眼皮子倦极,总禁不住瞌睡。天渐渐燥热起来,园子里呆得久了,便觉日头像一种慢性的毒,缓缓渗到肌肤里去。他躲到廊下小憩,靠了廊柱方歇了一刻,大门忽然震天响,让他的心狠狠跳了跳。

刚打开门,便被迎面一个伟岸的身躯冲撞开,那人轩昂地走进,风风火火地回头瞥了长生一眼。

“呵,连童子也有几分颜色!”他说完,傲慢地回头朝里闯去。

长生伸长脖子看他,阳光沿他周身弥散开来,烘云托月般捧着他健魄的背影。一个人不动声色地站到长生身边,阴沉地道:“我家城主来了,叫紫先生好生款待吧!”

长生这才发觉艾骨就在一旁,脸上似笑非笑,琢磨不透。他吸了一口凉气,急忙小步往厅里跑去。他不能让少爷遭到那人无礼的对待。

可是,已经晚了。他进屋时,那位照浪城主正用手捏起紫颜的下颌,放肆地大笑,“果然是名不虚传的一张妖媚脸!”

长生的眼里几乎要喷出火来。紫颜神色未变,从容地望了照浪,像无邪稚气的婴儿。眼看照浪贴近的气息吐在紫颜脸上,长生的手一直抖,想一拳打去,狠狠揍扁照浪的脸,却不能够。

身后的艾骨并不是原因。照浪放肆傲睨的神态震慑住了他,长生心底明白,他不是这个男人的对手,无关武功,而是气度。他害怕这宅子里无人能镇住照浪,眼看得对方轻侮紫颜,长生唯一想起的救星,是萤火。

照浪的手倏地从紫颜脸上逃开,仿佛有蛇咬了他一口,有短暂的惊恐。他凝视莹白的手掌,指尖处有青黑的颜色,小河流水般汩汩向掌心漫溢。

“不错不错,连脸蛋也舍得下毒,我没看错你。”照浪发出轻笑,神情却不再如先前的轻慢。

紫颜肃然看他,“城主有何贵干?”

“给你看个东西。”照浪说完,斜视艾骨。长生心里凉飕飕的,预感有坏事发生。

艾骨拍拍手,声音遥遥传出,厅里陆续走进几个照浪城的人,抬进三具尸首。等这些人退下了,艾骨揭开白布。第一具,不消说是盈戈。另外两具一男一女,尸臭扑鼻,长生恶心不已,看也欠奉。

紫颜明白出了什么事。他瞥了长生一眼。长生想出门去寻萤火,但有人比他更快。艾骨已然关紧厅门,守在门口像一把打不开的锈锁。

“紫先生是聪明人。”照浪摸摸手指,右掌俱黑了,他觉得好新奇,笑嘻嘻地用左手一指戳在右腕内关,那青黑色便蓦地停了,不再朝臂上延伸。他抬起眼,莞尔道:“我这小妾叫红豆,樱桃小嘴儿最逗人怜。你来看看,是不是很讨喜?”

长生脸色煞白。那么另外一具尸首,就是艾骨的弟弟。他摸索走近,天,依稀和盈戈易容后的面容相似。

紫颜神色如常,走到跟前看了,赞了一句:“很精致的手工。”这两具尸首刚开始腐烂,显是新死,照浪城一直未曾捕获他们,也不会是刚巧抓到,看出盈戈的破绽。恐怕,这两人也并非本人。

他一下想到另外一件事。既然照浪城中有易容改颜的高手,为什么盈戈的脸会让他来修补?想到此处,紫颜更添平静,问照浪:“你摆三具尸体给我看,是想叫我易容?”

照浪哈哈大笑,绕过尸首走到他面前。他比紫颜略高,站近了更显出居高临下的气势。

“我想知道,你这张脸背后,究竟是谁?”

他没有说出的话是,为什么你会知道照浪城的事。

“你真的想看?”

这一句话媚惑入骨,长生不意紫颜竟会如此作答。

想看。如果少爷也有另外一张脸,他很想看。想着,呼吸也急促了,他不觉像照浪将眼睁亮两分。甚至连艾骨,轩眉也是一挑。

紫颜走到案前,点燃了彼岸。艾骨喝道:“你做什么?”长生忙替紫颜解释道:“我家少爷每回易容都会燃香。”

照浪似乎刚意识到长生的存在,轻蔑地回视,没看清又移开目光。他顾不上其他人,紫颜是唯一的吸引。在这个妖艳的男人面前,照浪觉得浑身无力,昔日的霸气都被冲淡了。

他一激灵,艾骨已叫道:“城主,他在下毒!”

彼岸缓烧,优雅的香烟盘旋在厅中,逡巡漫步。哪里有人,它往哪里去,知那是它安身立命之所。见着血肉之躯,它就不走了,顾盼徘徊,无声地缠绵厮守。

这是一支攫取气力的香,有再高武功也如垂死的老者,无用武之处。长生软软坐倒,看艾骨没了力气,大感欣慰。照浪,那不可一世的霸主,踉跄坐倒在梳背玫瑰扶手椅上,只是眉眼仍笑。

“你不是想看我的脸吗?”紫颜于烟霭中拿了一把刀,靠近照浪。他是最气定神闲的一个,惯了在迷香中行动,气力无损。秋波潋滟,持刀者艳光四射,神情却如刺秦的荆轲,纤弱的皮囊里住着一头狂莽的兽。

盈尺距离,清凉的刀光射入照浪的眼,手一抖就可直直插入,简洁明了。这男人并不着慌,反而伸手去抚紫颜的脸,笑道:“对,我想看。”他知紫颜不敢杀他,便自在地歆享长生嫉恨欲狂的眼神。

紫颜闪开照浪的手,将刀一转,对准自己的鬓角,狠狠刺下去。他绝美的脸上顿现血迹,犹如歃血时碧玉碗里的第一滴。血流得极慢,像老蚌吐珠,一颗、两颗,珍贵异常。

照浪大惊。长生骇晕过去。艾骨暂时放下了心。

紫颜的双眸熠熠发亮,他的声音依旧如玉暖生香,温润清越,“我用我的脸,换这三具尸首。”

“好,我划算得紧。”照浪只觉喉中有刺,不吐不快。紫颜是鲜美至极的河豚,就算食知必死,他也舍不得放过。但此刻须是低头时,照浪很识时务,知道不能逼急了对方。

势均力敌。就这样耗下去,直至分出胜负。

紫颜满意地点头,有这句承诺,他可把盈戈完整无缺地还给萤火。手中的刀继续划下,沿了完美的轮廓,割出一个圆。他把薄薄的一张面皮抛在案上,用袖遮着面。一身褐地翻鸿金锦袍,暗暗的颜色藏住他整个人,像出窍的魂。

紫颜朝厅外走去。艾骨挡不了他,眼睁睁看紫颜开了门,让阳光透进这不容喘息的屋子。然后他一直走,影子消失在光亮里。

等彼岸烧完,药效一过,照浪从椅子上弹起,人如飞矢,迅疾走遍紫府。那些垂髫童子,如木偶在园子里嬉笑玩闹,不知道有煞星临近。照浪随手抓了几人询问,没有人看到紫颜去了何处。

这时萤火听到动静,赶来扶起长生。他用尽力气,不看地上的盈戈一眼。艾骨爬起,收好紫颜割下的脸,鹰隼般的厉眼冷冷扫视两人一圈,面无表情地离去。

在大门外,照浪上了马,凝视着这诡异之地,蹙着眉。是一趟有趣的旅行,有想见的奇特人物。而紫府偌大的庭院,看似无遮无挡,实际不比照浪城简单。

较量刚刚开始。

他唇角留笑,对艾骨说:“他,大概会好好安葬那两人。”然后一夹马身,绝尘而去。艾骨跟在其后,率领手下浩浩荡荡离开,转眼数十骑消失在巷子尽头。

长生和萤火遍寻紫颜不着,只得先找地方摆放那三人的尸骸,重回厅里坐等。天渐黑了,两人备齐一桌色香味俱全的好菜,盼紫颜归来。

盈戈已不重要。萤火想通了,仅是一具尸首,而兄弟情谊常存于他心中。想到紫颜竟会以自身安危去换盈戈的骸骨,他坐立难安。他欠紫颜太多,萤火闷闷不乐,一味取了酒往嘴里倒。长生想到紫颜的惨状,时不时抹泪,恨自己没有本事。两人把酒言愁,不甚其哀,连互相劝慰的心思也无,但不知不觉已把对方视作了一家人。

而后,紫颜着了一身碧纱袍,挑了一盏琉璃灯,施施然走进厅里。他就如远游归来,无视两人惊喜的面容,笑逐颜开地放下灯盏,夹起一块素鸡入口大嚼。

“这定是长生的手艺,难得!”

那两人盯了他白玉无瑕的脸,像看一个怪物。唔,他回来了,很好,甚至比以前美得更为惊心动魄,怎么看都不腻。可是他有没有受伤?究竟他们天天面对的,是不是紫颜的真面目?这是两人最为关心的。

“我的脸上脏了吗?”紫颜用素手抚摸脸庞。呵,看得出每个人心里都有谜团,但偏偏不想说。“喂,你们俩好好吃饭,菜凉了就没味道。让我猜猜,萤火你做的是哪道菜?咦,你竟出来和我们一起用膳?也好,两个人吃太冷清,有空你就常过来。”

紫颜絮絮叨叨地说,长生终于忍不住打断他,“少爷,你的脸……”

“上一张用旧了,那家伙要就拿去好了。”紫颜骄傲地说,“用一块皮换三个人,真是称心如意。”

他没心思再与长生作答,他回来,要细看那两具尸体易容前的脸。照浪城中潜伏的高手会是谁?竟有与他匹敌的手段。

没有松懈的时候。紫颜知道,彼岸,永远不能到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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