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板铺就的街道上,一个蓝绿色皮肤的高大异常的生物摇摇晃晃地走着。
他,姑且视他为男性吧,赤裸的上半身背着一个大大的双肩包,带蹼的五指握着一只水壶,走几步就灌一口。天气炎热,这使他非常不舒服,他那没有一丝眼白的墨绿色大眼睛鼓鼓的;两个湿润的鼻孔微张——他没有鼻子的存在,只在面部正中的位置有着些微的隆起;颈上的鳃“呼哧呼哧”地开合着;仿佛每分每秒都有大量的水分从他泛着水光的蓝绿色皮肤上蒸发。在这条街上行走的大部分都是人族,这位鱼人先生无论从哪方面看都有点引人注目。
他走到街边一家小小的店铺前,看了看门上挂着的写着“墨”字的木头牌匾,拉开门,弯腰走了进去。昏黄的店铺里,一个白衣黑发的少年正立在方桌后面提着长长的毛笔作画。
“喂,小鬼,老板在吗?”鱼人口干舌燥地问,然后喝了一大口水。
“我叔叔嘛?嗯……不在,他去买米了,”清朗的声音回答了他。“这位阁下,您是要买画嘛?店里有成品,要不要看看?”
鱼人眨了眨无神的大眼睛:“出去了啊,那我等他回来吧,我不是买画,我要买笔。”
少年思索了一下,想想自家店里似乎没有卖笔的先例,有些摸不着头绪,也懒得思考了。“那您坐在这里等一会儿吧,我叔叔就去了隔壁街的地精粮店,过会儿就回来。这里有椅子,您坐吧。”道过谢,鱼人就大喇喇地坐在店里的木椅上,一边大口喝水,一边“呼哧呼哧”地开合着鳃。
白色的衣襟上染着点点墨痕的少年照顾完生意,再次回到桌前,他左手抚纸,右手执笔,面前,是一幅水墨画。与华美绝伦的毛笔对比鲜明的,是褶皱破旧的宣纸和这狭小的画室中虽整洁却陈旧不堪的一切。这陋室和其他数十座建筑一起挤在一条喧闹的大街——留白街边,这是因盛产画师而得名的丹青镇上唯一的人族聚居区。
少年名叫墨羽,与他的叔叔老墨,是这虽偏僻却仍有着数千人口的丹青镇中仅有的两个东方裔人族。虽然物以稀为贵,可在这推崇写实画风的丹青镇上,只擅长东方水墨画的墨家画室的生意却一直惨淡。叔叔是个酒鬼,却不喝镇上贩卖的各个族裔的各式各样的酒,而是只喝自己酿造的“仙人醉”——可能,花很多钱买粮食酿酒也是墨家穷困潦倒的原因之一吧。但老墨并不在乎,无论是街坊的嘲笑还是侄子的抱怨,他都置若罔闻,只是捧着自己那硕大的葫芦,大口大口地狂饮。可他也并不总是那么洒脱,每当被众人气到无可奈何时,他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淡泊名利不能算穷……淡泊名利!……艺术家的事,能算穷么?”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君子固穷”,什么“者乎”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街上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墨羽今年十七岁,记不清是哪一年的事了,年幼的他被叔叔拎着衣领按在方桌前,从此开始了学画的生涯。就这样,年复一年,他的画技在自己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练习和叔叔虽然松散却总能在瓶颈期给予指导的教育下有了显著的提高。叔叔常说:“快快长大吧,什么时候你的画技超过我了,我就能退休专心酿酒了,哈哈……”对于这不靠谱的叔叔,墨羽深知抱怨无法对他起作用,但像是遗传了叔叔得过且过的生活态度,墨羽也是整天一副懒散的样子。虽然他心里一直羡慕西方画派的写实,却从没有拿出行动去认真研究学习,只是常常拿着街坊送他的铅笔在废弃的宣纸上勾勒着造型夸张的小人儿。
父母是谁,墨羽不知道,叔叔只说他们都去世了,每当他缠着叔叔问起这个问题,叔叔就会用一口浓郁的酒嗝把他驱走,慢慢地,他也不再追问了。父母的形象只在墨羽的记忆深处残存着支离破碎的影子,那大约是他记事之前留下的了。
小镇的宁静总像是和少年的青春活力有着不可调和的冲突,确实如此,在这镇上居住的,无论人形还是异形的族裔,大都是渴求平静踏实生活的中年及老年,还有少许少不更事的孩童,像墨羽这样的少年或是再年长一些的青年,大都去了一些更有朝气的地方——或是能开阔眼界、增长知识的大都市,或是充满机会、神秘莫测的荒野。奇妙地,懒散的墨羽却完美地融入了这宁静而单调的生活,对他来说,每天幻想、睡懒觉、挥毫泼墨和偷叔叔的酒喝就足以称得上幸福的生活了。
“小鬼,你这儿有水吗?”许久,鱼人突然把水壶倒过来,指着壶口那一滴缓缓汇成的将落未落的水珠艰难地说。
墨羽十分无语,心想:“这么离不开水干嘛要来丹青镇这干旱的地方,真是奇怪的家伙。”虽然如此,他还是恭敬地应允,并接过水壶去后屋的水缸舀了一大瓢水,灌进壶中。“这水壶手感还不错,像是某种鱼皮制成的。话说鱼人和鱼有什么亲戚关系么……好想问问他,又不太敢……”对于外面的世界,墨羽知之甚少,他所经历过的最远的旅行不过是十五岁时跟随叔叔去一百里外的孤烟城采购珍稀的胭脂香米,后来因为那米价格太过昂贵,叔侄二人也再没有去过了。相比同龄人,自己该是最为见识浅陋的一个吧,叔叔并没有很好地尽到作为家长的义务,听说街坊的大叔大婶们在自己孩子小的时候都会给他们讲各种精彩的故事,可叔叔却只是让他画画画;至于娱乐什么的,家里只有半铁盒破旧的哈斯冬牌,还都是几十年前的老卡,尽管墨羽极力央求叔叔,却也从来没有买过每年推出的卡牌扩展包;除此之外便是教他酿造“仙人醉”的方法了——那用稻米酿造的辛辣呛鼻的无色液体,如果有私房钱去买隔壁街上甜美可口的苹果酒或葡萄酒,墨羽是绝对不会选择喝它的。“单调乏味的童年一定是我懒散性格的罪魁祸首!嗯……不过就这样生活也不错。”
墨羽拿着装满了水的水壶,递给了干渴的鱼人。“阁下请用。”对方接过水壶,来不及道谢,赶忙“咕嘟咕嘟”喝下一大口,然后心满意足地抹了抹嘴,向墨羽露出一个大大的微笑,嘴里三角形的牙齿泛着水光。“呃……他的牙还真尖呀……”
这时,门外响起了叔叔的声音:“小羽!快出来搭把手!”
“来了来了。”
推门出去,墨羽看到了买米归来的叔叔。斑白的鬓发和额间的皱纹显示出他被年月打磨的沧桑,宽厚的臂膀却又像是在宣告他作为男人的健硕;素色的长衫给他增添了几分儒雅,卷起的袖口和解开的领口却又给他营造了几分痞气。老墨刚把肩上扛着的两袋米卸到地上,正以手扶腰喘着粗气,墨羽娴熟地扛起一袋米,一边往屋内走去,一边对身后的叔叔说:“叔叔,来客人了,是一位想要买笔的鱼人阁下。”
老墨的眉头迅速皱起,随即又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局促地笑了一声并摇了摇头。“真是奇怪的要求啊,那么我就来会会这位客人吧。”一进屋,老墨的视线就聚焦在鱼人身上,发觉这是一副并不存在于自己记忆中的生疏面孔——即使他觉得鱼人们彼此间长得都很相似,这位鱼人他也一定是没见过的。“这位阁下,是您要买笔吗?”
鱼人连忙扣上水壶盖,站了起来,挺直了两米多高的身体,头差点抵到房梁。“是我,你是老板嘛?”得到老墨的肯定后,鱼人继续说:“我来买你拥有的名叫‘血之形’的笔。”
老墨的身体一僵,随即眉头再次蹙起,因微醺而泛红的脸色刹那间变得煞白。墨羽对叔叔的表现感到十分奇怪——这还是自己那个平素波澜不惊的叔叔吗?可接下来的一幕,更让他难以置信:
老墨一个箭步,抛开肩头的米袋,右手自长衫上一划,不知从哪里变出一道寒芒,转瞬,老墨的身形飘飘然出现在鱼人背后,左手环抱住鱼人的双臂和虽然高大却纤瘦的身躯,右手抵在鱼人腰后,显然是拿着匕首一类的武器。这所有的动作完成后,米袋才“砰”的一声落在地上。
“你,究竟是谁派来的?为什么会找到这里?”
鱼人感受到身后的男人手中抵着自己的锋锐,不敢动弹:“老……老板先生,我真的是来买那根笔的,不信你看我包里,全是黄金。”
“快说,再不说实话就弄死你。”老墨的眼中升腾起了杀意。
一旁的墨羽惊得下巴都合不上了,他从未想过自己的叔叔能做出这样的动作,说出这样的话。“这是什么情况啊!”
“小羽,你快从后屋窗户跳出去,去一个隐蔽的地方躲起来,这家伙可能还有同伙,我怕我顾不上保护你。”看墨羽一脸呆滞,老墨连忙对他喊道。
“叔叔,这……”
“快去!”
“好……”
墨羽跑到后屋,正欲接近一扇窗户,却发现那本来通明的窗子变得浑浊起来,不,是出现了奇异的黑色纹路。纹路交织缠绕,在转瞬间形成了一个庞大的圆形,圆形的中间漆黑一片,不透一点光。虽然他什么都看不见,却能感受到有一种危险的气息从圆形中间散发出来,像是嗜血的猛兽在密林的掩护之下磨砺着爪牙,虎视眈眈地看着眼前鲜活的猎物。
“这又是什么啊!”墨羽万万没想到,在这短短的一分钟内,前所未见的景象接连出现在自己的面前。
忽然,圆形中间开始一圈一圈的微波荡漾,那情景十分诡异,像是从浓稠的水面之下透射出幽幽的黑色光芒——如果这世上真的存在黑色光的话。墨白被这怪诞的景象迷住了心魄,忘记了逃跑,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
倏忽,波澜无声地自中心破碎,在那黑色的圆形之中,一个漆黑的人形缓缓踏出,那是一个脸上戴着奇怪面具的人。
“就是你吧?”
被面前人物的话惊醒,墨羽回过神来,知道情况不妙,想要逃跑,却发觉身体仿佛不受控制地僵硬……完了完了……
“乒!”“乓!”伴随着两声脆响,两道人影打破黑色圆形左右的两扇窗子跳了进来。
金色的卷发,碧蓝的眼眸,相似的西方人族青年的俊美面庞,紧身的衣衫,双手持有的短兵器,两人的外貌如出一辙。要说区别,便是能从身形和气质的细微差异辨别出,两人的性别不同。
玩味的男音:“黛泽尔,这个凶巴巴的交给我,你对付那个看起来弱一些的。”
严肃的女音:“雷泽尔,你傻嘛,这两个人在对峙,说明他们不是一伙的啦!”
雷泽尔嗤笑一声:“有道理啊,黛泽尔。”接着,他双手的银色剃刀分别指向墨羽和面具人。“那么,哪一边才是我们的敌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