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声一啸,轻易拂去万物根基。
越过谎言绵延的山,浸透谤议丛生的雨,悲恸伴潮汐升涨,泪腺宛如苍空。比拟素白绒花飘零,几个转身,几番起落。而后坠入泥泞,归于尘埃。
唯有阒静沉淀千年,方能心平气和提及“曾经”。
那些“曾经”,在酷暑严寒中刻骨铭心。它们消解于云淡风轻,重现于被蚕食至斑驳的蜃楼幻景,经漫长年月去噪打磨,又加诸柔光与滤镜,最终竟有了几分和暖气象。
气象殊异,幸而你依旧是你。
给予我索骥之图,不能视一切为虚无。
残秋九月,晴天霹雳落下,感情线走出一个新分叉。
“夕夜,你先冷静,我的意思是,你还像交往之前那样把我当学长,我们一样出去,我要能找回以前的感觉我们就继续,好吗?”
暮霭从落地玻璃窗外挤进来,使店里正在播放的慢摇泰国歌像是因空间不足而变得郁结压抑。
冗长的沉默中,手指关节因紧压着玻璃杯冰冷的外壁而麻木。
某种情绪走成医院里垂死者心电监护仪所呈现的图形,上下几个大幅度颠簸,继而扯出一条消失于尽头的水平线。
夕夜在沉香色光线中缓慢眨眼,扬起空漠的声音:“她是谁?”
“她?”男生脸上闪过一丝慌乱。
“你知道我在说谁。”一字一顿。
视线移向身侧的地面。“是……单若水。但不管有没有她,我们都不可能再继续下去,夕夜你实在太……让我怎么说呢……”
女生赶在对方说出更伤人的话之前突兀地打断:“你说完了吗?可以走了吗?拜托别再来烦我了好吗?恶心。”
一如既往的平静语气使男生倍受打击,满脸错愕地逃离了分手现场。
其实早该有所觉察,每次出去约会时他都会说起单若水。
一个女生,为倒追某男生居然大喇喇地搬到男生寝室去住了二十多天,宿舍管理员怎么赶都赖着不走;聚餐时玩真心话大冒险,居然当着很多男生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脱黑丝袜;喝HIGH了居然在回校的地铁里跳钢管舞,惊扰得连警察都出动维持秩序……天知道这种人怎么会是国贸系系花。男友一遍遍地唠叨八卦,结果连夕夜都对单若水的事迹了若指掌。
虽然每次都刻意加上批判评价,但提及次数多得反常,本身就意味着关注。
虽然嘴上说瞧不起那种女生,但心里却觉得那是种活泼开朗的好个性。
“夕夜你实在太认真,让身边的人也轻松不了。”
“你漂亮、聪明、有气质、有涵养、一直很安静,但是太安静,在你身边就像进了坟茔。”
“对不起,我还在要玩乐要疯癫的年纪。”
有些话,前人做好了铺垫,后人的重复也就出现在意料之中,熟稔于心。
大二暑假,第十一次分手,还是一样的原因,还是一样猝不及防,甚至比以往伤得更深,因为总觉得“11”是自己的幸运数字,第十一个或许会是转折。
真可笑,像个傻瓜。
总是无视自己被不断抛弃的命运,怀揣着可悲的忐忑,希冀未来会出现转折。
一扇门,一条路,还是一束光?连自己都不知道在期待什么。
母亲去世前说过,是因为有期待人才会变得不幸。
内心像拉灭了灯的长廊。夕夜怅然若失地望着面前没喝完的两杯冰饮,身体的某部分神经向大脑发出警觉信号,几秒后才感受到停留在右脚踝外侧的毛茸茸触觉,又愣过一秒,才从座位上弹跳而起:“啊啊啊啊啊老鼠……有老鼠……有……兔、兔子?”
揉了揉模糊的眼睛,再次定焦,兔子君也正一脸无辜地用红眼睛瞪着自己。
什么情况?
“看来你不冰山嘛。”懒懒的男声从邻桌传来。
视线抬高一点,桌上摆着书、饮料、itouch、上网本、小笼子?几片被咬过的青菜叶?
再抬高一点,囫囵掠过面颊眼眸,最终定格于深棕发际。
某些似曾相识的细节受记忆委派而来,点燃致人心悸晕眩的引线。
二十岁,十九岁,十八岁,十七岁,十六岁……
任凭时光在面前逆向汹涌流淌,重又忆起那个曾让自己失去重心步履踉跄的人,以及与他的身影一同暗地生长的欣喜与沮丧……
所有的少女情怀、少年心气,以压倒性的姿态与毁灭性的气势,卷土重来。
此时方才知晓,希冀的终点所归何方。
失落的恋慕所归何方。
固守成习的徒然期待所归何方。
其实并不十分相像,只是整体都有那种年轻男生独具的健康又英俊的气息,其中又都掺杂着几分略超年龄的敏锐和沉着。
一贯不知该如何与初识者自然相处的夕夜,却因为这么点熟悉感几乎立刻就和邻座的男生坐到一起,毫无障碍地沟通起来。
女生抽抽鼻子:“再确认一遍,远亲中也没有姓贺的吗?”
“没有。兄弟姐妹、表兄弟姐妹、堂兄弟姐妹,没有一个姓贺。问这么奇怪的问题干吗?”
“因为你长得很像我初恋男友。”
“可以自动理解为:我是你最爱的类型么?”
长吁一口气:“不要拿刚失恋的人打趣。”
“没打趣。”男生微微蹙眉,有点可爱的委屈神情从脸上一闪而过,语气却依然冷冰冰,给人宛如齿轮错位的不协调感,“我很认真。嗯……为了表示诚意我也确认一下,你初恋男友不姓程吧?”
“姓贺啊,要不然刚才问那么多遍干吗?谁姓程?”
“我爸。”
女生不解地眨眨眼睛。
男生继续解释道:“我是私生子,跟我妈姓。”
思维有点短路。真的假的?怎么会有人以这么随意的语气把这么重要的身世告诉第一次见面的人?反应了长长的几秒才领悟对方的重点,内心有点无力:“我怎么可能对你爸那种年纪的老人家感兴趣?”
“很难说哦,你这种怪人。”
“哪里怪了?”
“男人用花言巧语脚踩两条船的手段一下就被你识破,分手后也不像一般女生怨天尤人哭哭啼啼,然而,就是这样睿智而坚强的女性,”往嘴里填了口蛋糕,卖了个不大不小的关子,吃完才继续说下去,“竟然被可爱的小白兔吓得花容失色、泪流满面。”
“我以为是老鼠。”
“竟然被可爱的小白鼠吓得花容失色泪流满面。”男生改口道。认真严肃的神情让人实在无法判断真假虚实。
回想起刚才一瞬间的失态,夕夜有点恼羞成怒:“你才是怪人吧。没见过男生带着小白兔来咖啡馆喂青菜。话说回来,门口明明写着‘禁止携带宠物入内’。”
“这不是宠物,是约会对象。”
夕夜不禁打了个寒颤:“快说这是冷笑话,不然我三秒钟之内就会逃走。”
“不是冷笑话。”男生故意等了三秒才解释,“大概因为我是个碍眼的灯泡,我死党的女友一直给我介绍各种各样的女人,想把我从她男友身边打发走,但是每次带来的女人都被我气跑,今天她绝望了,没带人,带来了她们寝室养的兔子。前因后果就是这样。”
“听起来挺可怜,不过仔细一想,谁让你那么挑剔。”
“我喜欢有点骨气的女人,不喜欢过分主动的脑残系。”
都是嘴上说说冠冕堂皇的话,根本没有人会以此准则左右喜好。
读高中时,喜欢的男生喜欢的是自己最好的朋友,有点绕的关系。
乍看之下,那个女孩无论哪方面都不如自己,但细究起来,担任班长的她因积极主动、活泼可爱的“好个性”而广受好评--只有熟悉她如夕夜者才能看透那全是伪装。就这方面而言,夕夜觉得自己踩着风火轮都追不上。
该机灵的时候机灵,该懵懂的时候懵懂,该耍白痴的时候耍白痴,该装可爱的时候装可爱,伪装到收放自如的境界,相貌天资再平庸也能成大众情人。
夕夜不是不懂这道理,只是许多年来,依然学不会。
在这喧嚣浮躁时代,有骨气,只不过多一重束缚而已。
男生的这句话,是她当天最后的清晰记忆。
在陌生环境中醒来,时空都令人感到别扭,夕夜撑着床沿坐直,环顾四周,是酒店房间。
虽然意外但没有体会到受惊后的虚热,也没有紧张感。俯身只见床边自己的凉鞋被摆放得很整齐,但由于懒得处理鞋带,索性就赤脚踩着地毯往外走去。
套间的会客厅沙发上斜靠着昨天在咖啡馆遇见的男生,左手松松地枕在后脑下,从夕夜的角度其实看不出是睡着了还是没睡着,但听得见熟睡的绵长呼吸。
这种状况让女生有点左右为难。搞不懂究竟发生了什么使事态变成眼下这样,又不能叫醒唯一的知情者问个明白;就常理而言不该不清不楚地继续留在这里,又不能不知会对方什么都不解释就一走了之。
正犹豫着,一小团白色的东西从视界中横蹿过去,夕夜不由自主发出一声轻微的“欸”。
须臾便看清,又是那只兔子。但正是这声“欸”,成功导致男生窸窸窣窣坐起来看见了她。
女生努力让表情和声音显得自然:“睡得真浅。”
“从小养成的习惯。”男生戴上眼镜,让出身侧的一个空位示意她坐过去。
“为什么我们会在这里?”
“这要问你,”男生挑挑眉毛,笑得亦正亦邪,“为什么喝RED EYE都能倒。”
“酒吗?我喝过?”
“我点的,我一杯兔子一杯你一杯。”
“兔子……啊,那是酒?我看兔子喝以为是饮料。”有点哭笑不得,“哪个正常人会喂兔子喝酒?”
“嫦娥吧我想。”男生板着面孔讲冷笑话这一套夕夜已经适应了,“只不过是啤酒加番茄汁,你居然能不省人事九小时,有什么立场跟我提‘正常’二字?一般而言,正常人用它来解酒。”
“我本来就是一点啤酒都不能沾,而且不是都说,心情不好更容易醉吗?”夕夜的目光在地上转,发现那只兔子这回安分地钻进笼子睡下了。
男生稍稍动容,改变坐姿面对她,好言开导:“用不着心情不好。单若水比较主动,和她相处起来很轻松,有人喜欢有人不喜欢,这都不奇怪。你不一样,我朋友说你这种女生是属于全人类的,不要随便为了谁降低水准。”
“……欸?你认识单若水?”
“很不幸,我从小学到大学都跟她同校。”
“你也是F大的?”
“国贸系。”
夕夜立即露出怨愤的表情:“都是因为你们平时不好好努力追求系花,才造成这种悲剧。”
男生笑一点:“她是系花?别开这种玩笑,我会哭。”
“为什么?”
“我是系草。”看起来不是玩笑,听起来也不是玩笑。
夕夜却忍不住笑了:“还真是有点委屈你。”
“所以无论如何我也在精神上支持你。”
“精神支持有什么用。”
“要不然系草免费借你用一下?气气前男友?他拐跑国贸系系花,你就拐跑国贸系系草,不吃亏了。”
“这种无聊的事没意义。真想帮忙的话,就把你们系花拐回去,不要放出来破坏生态平衡。”
屋子里突然静下来,谁也没有开腔。
最后男生问:“你还没死心?”
女生有点哽咽,只能苦笑,也许是酒力还在的缘故,头疼欲裂。
感到唇上突然施来的压力,神经居然迟钝到毫无反抗。重叠在一起的那一小点仿佛与身体的其他部分有着不同意识。
它们孤独相依,脉脉含情,静若沉思。
宛如在夜晚潮起潮落的海边举行某种仪式。
黑色阴影罩住彼此不露表情的面颊,一声不响地吞噬掉过往,却不知为何愈发悲伤。
分开后,夕夜感到有什么东西在自己体内安眠下去,重新开口时声音嘶哑了些:“这算什么?”
“表示不仅限于精神支持。”很是坦然。
“可我是初吻。”
“啊……难怪拴不住男友。”
“欸?”怀疑听错了,“你要先道歉才对吧?”
“道歉于事无补啊。”说得轻飘飘,“我也深感意外,外界传闻你滥交,我还信以为真。”
“我?滥交?”听着像天方夜谭,“你知道我是谁?”
“顾夕夜,跟我同校同届,传说中的资深小三著名妖精,虽然现在知道,跟传说的不太一样。话又说回来,麻烦你保护好自己,不要长着辨识度这么高的脸、顶着那么豪放的名声和陌生人闲聊、喝不明饮料、心情不好、离奇醉倒、迷糊地开房、无知地上床。总之,现在凌晨三点,各自回寝室都不方便,在这儿将就着睡吧。”
见女生摆出奇怪的防御姿势,男生想笑,补充说:“各睡各的。学这么快,我都有点喜欢你了。”
“呐,系草,你叫什么名字?……笑什么?”
这次是真的笑出声:“先开房,再接吻,然后告白,最后自我介绍。不要说你,我也是第一次,这么诡异的事不太常见。”
“嗯。”遇上聊起天来感觉不到压力,轻松惬意的人,“实在不常见。”
顾夕夜,在许多人眼中是黑色曼陀罗,美得幽魅而不真实。长相具高加索人种特征,基因不可考。母亲是内敛寡言的女子,庸常姿色,个性冷硬坚强,对世界充满怀疑和失望,并把这种思想不断灌输给夕夜。
“世上除了我,没有一个人会真心爱你,如果你轻信了他们的谎言,抱有那种不切实际的幻想,就会一辈子受伤。”
回想起来,这是母亲对她重复最多遍的观点。
夕夜没有见过亲生父亲,也没见过家里任何亲戚,只与母亲两人相依为命,过得清贫。
夕夜上初一时,母亲病逝,最终也没有透露关于父亲的只言片语。
之后辗转被几家收养,寄人篱下,受尽委屈,长成不善交际、脆弱敏感的早熟女孩。
成年后因相貌与才智出众,遭人嫉妒诋毁,行事愈发与世格格不入。出于善意者给她“傲雪冰霜”的评价,其余只是冷哼一声“真能装”。
早晨醒来,套房里已经只剩孤单的自己。
男生像烟圈一样倏然消失。到最后还是不知他名字。
也是为了确认他曾经存在过,打电话给酒店前台说昨日醉酒不知是谁带自己来的,想问登记的名字,缠扯了几分钟,被告知“客人名叫季霄,房款已经结清”。
夕夜愕然数十秒。
盛夏的日光碎在路面上。
行道树铺下浓密的阴影,鞋底却还是滚烫。
名叫季霄的少年在记忆中转过身,用难以置信的语气问自己:“你想要害死颜泽?你嫉妒她?”
羡慕与嫉妒,不过这样一个转身的距离。
嫉妒是--
羡慕却无力企及。
顾夕夜和颜泽,贺新凉和季霄,十几岁时结成的朋友,还在十几岁感情就变了质,因为爱,还有恨,羡慕,或者嫉妒。
谁也想象不到顾夕夜竟也有嫉妒的人,而且是平凡普通的颜泽。
夕夜总是不甘心,为什么自己最好的异性朋友季霄和自己喜欢的贺新凉都无视自己而恋慕看似一无是处的颜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