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象型的瓷器,被一双雪白的手温柔而小心地捧了出来。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的一层绿,纠结缠绕着它。青苔与青藤似乎已经把这白象当做了洁白的根,正从它身上无休止地吮吸着养分。抽出的嫩芽旁开着各色的无名小花,都是些惨淡的,纤弱的颜色。瓷器虽然仍是一个完整体,但一眼看上去,俨然成了不甘瓦解的碎片。
“宗祖大人,您醒得正是时候呢。”希诺眯起眼朝刚刚从棺材里苏醒的宗祖笑着。后者的臂弯中护着那只“白象”。
“嗯……”宗祖笑着,故意拖长了声音应着。我不经联想到了老爷爷在孙子辈面前的言行。我竟然也想如他这样微笑。
“这个还是让在下来安置吧。”说着,爱德华·希诺伸手想要接过宗祖怀里的瓷器。
“不用麻烦了。”宗祖礼貌地回绝了。他转过身去,说道:“那女孩你们找来了吧?”
“是的,在会客厅听候您差遣呢。”
“啊,差遣吗?我可不敢当,毕竟是我们创造者的主人吗……”宗祖间断地笑了两声,双唇始终合拢着。他优雅地走向房门。
“哦,对了,”快要靠近房门时,他又悠然地笑着回过头,“没我的命令,”宗祖眯着的双眼稍稍睁开了些,“我不希望除我以外的任何灵,摆布那个洋娃娃。”
爱德华·希诺欣然地微笑着,朝他的宗祖大人鞠了一躬。
宗祖异常熟识地,在错综复杂的长廊里走拐右拐,像是已在这个大宅子里度过了几百年的时光一般,很快就来到了那个会客厅里。
负责看管活动洋娃娃的吉尔伯格即刻站起身来,鞠了一躬,又伸出搭在肩前的手,俯身请宗祖坐在正中央的沙发上。它背对着徐徐燃烧的炉火。
宗祖把白象瓷器稳稳地放到壁炉上,才坐了下来。
端着茶的女仆扣门进来了。她是在宗祖苏醒前的几天陆陆续续来到城堡的一批仆从之一,专门负责调配让主人称心满意的茶饮。纤纤玉手拿起茶匙――
“退下吧,让那个人偶来。”宗祖随意地把手一挥,仍是笑着。
话音刚落,那个叫严昔的,灵魂已出窍的女孩,像个上了发条的洋娃娃一般,目光呆滞地伸出手来。
女仆低下头,退到一边。
一双雪白通透的如柴大手一下子拉过严昔的苍白小手,美发的头颅俯下,一双柔唇轻轻地抚过细嫩的肌肤。接着,慢慢从柔软的双唇下显露出来,一对森森的尖牙在肌肤上埋下深深的烙印。两股细细的红线顺着手腕流了下来,宗祖轻轻地将它们舔舐干净,如同舔舐着爱人苦涩的泪水。
默默站立在一边的女仆,仍然低着头,但却久久地斜视着一切。突然间,严昔的双眸再一次浸满了滚烫的熔岩。
“噢――你也感觉到了吧?那无比的傲慢,无比丑陋的嫉妒――呐,我再告诉你一件事吧……”
宗祖在她的耳畔轻声细语,刚刚说完,又低下头去亲吻严昔的头顶。我看到他用散灵的力量,把已经愈合的伤口再一次撕裂,贪婪地吮吸着不住颤抖着的生命――许久,他昂起头来,双目因达到极点的兴奋而睁圆,开口笑着,舌头都已经抵到下牙床了:这极度的苦味竟然会让一个吸血鬼的宗祖惊叹到如此地步,我也真是闻所未闻呢。
宗祖的右手感到一阵炙热,哎呀,这柔弱的、任人摆布的小羊羔,竟然会毫不留情地将滚烫的开水泼到主人的身上。人类的仇火可真是不容小觑啊!
嗖――已经挥到了半空中的手臂一下子被宗祖大人死死攥住。因致命一击的挥动而颤抖着出声的空气似乎都要燃起来了,眼看着一巴掌就要劈下去了,却被宗祖极速地收住。由于强大的冲击,骨头已经发出了嘎吱嘎吱的声响。宗祖控制着女仆的散灵,让她感到钻心的疼痛。
“行了,你可以下去了!希诺没吩咐过你吗?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许碰她!这可是那神灵要的东西,那么脆弱,一不小心就全毁了!你个死东西!”
等女仆走了,宗祖才深吸一口气:“嗯――希诺!快带我见见你新招的仆人吧。”宗祖大人朝着门外。
吉尔伯格有些沉下脸来。宗祖像是看到了一般,又眯起眼微笑着,转头对我们的原主人说:“谨慎的吉尔伯格,照看这重要物件的重担就交给你了,我相信没人比你更胜任了。去吧,孩子,”宗祖慈爱地拍了拍他的肩,“把这人偶带去安适的房间。从现在起,她就是我的专用女仆了。啊――还有你选的衣服真好。”说着最后一句,宗祖已经迈开转身离去的脚步了。他的手潇洒地离开了吉尔伯格的肩头。
一团黑影如风般席卷了整个无精打采的草场,连白蔷薇上早已被吸收作为养料的血斑也不住地抖动着。恶魔降临了我所创的天地。
“对不起、对不起……”
“柯斯林,回来!”希诺朝着从房间里跑出去的德普勒维逊喊到。
“不用了,不用了,”宗祖搭着他的肩膀,“是我自己太过界了。随他去吧。”
“哟,好久不见啊,梅岑格·施泰因!”
“主人,我没能拦住……”一个守门的男仆慌慌张张地说。
“啊呀,难得一见的贵人,彼……”
“我现在的名字叫贝丽。”以女性外征降临的恶魔竟然行了个男士才有的脱帽礼。真不愧是位列极高的,我的同类呢。
“哦,‘贝丽’,是个十分温柔的名字呢。”宗祖走过来,吻了吻恶魔的手。他挥挥手叫男仆退下。
“呵呀,真是抬举了——你自拟的名字与你的过去可是绝配呀。”
施泰因听到这句话后,只是微微一笑。
贝丽扭过头去瞧了一眼门缝:“刚才出去的谁呢?我还以为……啊,对不起。”
大家沉默了一会儿。希诺干脆借口去为他们倒茶。
“其实也没什么了。喏,我都用这个名字了。若我还念念不忘的话,我何必好端端地拿这名字来折磨自己呢?”
“话说,他俩还真像啊。”贝丽坐在一把靠椅上,感叹道。
“再像,历史也不会重演了。”
两位又不说话了。贝丽将这房间四下看了一番。似乎她这时才发现,积灰的壁炉顶上,摆着那只“白象”。她笑了,但什么也没说。
“话说,你是怎么遇上那位的?”
“柯斯林·德普勒维逊吗?”
“唔,这不是他本名吧?”恶魔同时像是在感应什么似的。但她好像未找到自己想找的。
“他的确变更过姓名。希诺说连他本人都忘了自己的原名了。”施泰因并没有看出贝丽的心不在焉。这种寻找“某物”的心绪,恐怕只有同为恶魔的我才能知晓。但此事与我无关,并且,我若是说出来,她可以不付吹灰之力地宰了我。我可不想冒这个风险。
“嗯,是的。你们这一族还是忘了自己为人时的名字为好。”贝丽又说道:“——噢,你搬了新住处也不告诉我。这可不行呀!你总得带我四处转转,好好看看这地方。”
梅岑格·施泰因陪笑道:“好极了,走吧。”他做出请的动作。
当他们走在错综复杂的走廊里时,贝丽偶尔抬头望一下朱红色的天花板,它倒映着跳动的烛火所绘成的图案。“这里原来是一个叫吉尔伯格的小伯爵的,”施泰因介绍说,“呵呵,我鸠占鹊巢了,现在它归我了,吉尔伯格成为了我的新仆人,但是他很乐意。他原先在这里布下了……”
我明白贝丽的“醉翁之意不在酒”。她其实根本没在仔细听,而是用她的感知,一遍遍地感应着所到之处的每一扇门之后。梅岑格·施泰因显然没注意。贝丽甚至一度盯着我——好吧,我再也不敢观察过细了。放心,我绝对不会提醒的。这是我的分寸。
“这个房间是?”贝丽好奇地指着一间很普通的隔间。唯一不同的是,这个隔间散发着与众不同的气息,像是海雾与玫瑰花香的结合体。
“哦,柯斯林·德普勒维逊呆在这里。由于我的莽撞,他似乎还没恢复过来。放心吧,这种时候还是让他一个人呆着吧。”
“不,我想我还得慰问一下的,也替我这个老友解释一下。”贝丽朝施泰因莞尔一笑,正要走去敲门。
“呃……谢谢你的好意。但这孩子……希诺是最了解他的,在他调整情绪的时候,你还得真让他一个人待一会儿。解释什么的,我觉得还是等他缓和些了,我自己来做吧。”
“真的不用担心吗?”贝丽仍朝着那个隔间。
“真的,真的,他自己会好的。走吧,我吩咐仆人们备好了茶点,我想请你与我这个孤家寡人共进下午茶。你一定会喜欢的。”梅岑格·施泰因揽着贝丽的后肩,拉着她离开了这里。
“噢,你这么客气,怎么会是‘孤家寡人’呢?”贝丽笑了。
“现在这一代人类取的姓氏真古怪。德普勒维逊?我还以为这是个绰号呢,结果K跟我说,现在真有这姓氏。”施泰因笑着,啜了一口斯里兰卡红茶。
“可不是吗。”对面的贝丽低头摆弄着甜点,上面缀着樱桃。
希诺走了进来,朝贝丽抱歉地鞠了一躬,接着在宗祖的耳边耳语几句。贝丽显然没有太注意。施泰因点了点头。希诺退了出去。
“呵呵,我竟然怀念起小时候了呢。那时候啊,我总是在下午茶的时候,把糕点里的樱桃单独挑出来,两指捏着樱桃的柄,一边围着我哥哥跑,一边在他头顶上使劲摇晃那颗樱桃。有时那樱桃上还沾着奶油呢。嬷嬷看见了,免不得一顿教训。”
“都是几百万年前的事了,你怎么又回忆起来了?”贝丽叉了一块蛋糕。
“老了嘛。到我这个年纪,要是人的话,早就老到化成灰了吧。而我还在这世上,明明已经成了化石了,却无论走到哪里,都免不了被人当成二十几岁的年轻人。你知道吗?在我上一次休眠之前,为了排解无聊,我曾到人类的街上闲逛。呵,你猜怎么着?居然有很多人找我这个‘小伙子’推销春药!?”
两人大笑起来。
“不过,你在为人时,保养得倒是挺好的嘛。”贝姨微笑道,“一个四十几岁的人,却看起来像是二十出头的年轻人。”
“不敢当,我生来即如此。正因为这样,别人不懂我那时为了扳回局面,同我的世仇争斗的那份憔悴。”
“可你怎么会想要收养仇家的儿子?”
“大概我天生就对那样气质的人着魔吧,就像对那小子一样。”说着,施泰因颇为含蓄地笑了一下。
“我本不想再次,再次让我们两个家族陷入死循环的。”他接着说着,有那么一刻他郑重而严肃,“我的仇家污蔑害死了我的父兄,夺去了我们的家财和土地。但我祖父对他们也下过毒手。这复仇之网可以追溯到伊丽莎白·巴托瑞的时代。
“干掉仇人后,我再也不想继续这样了。或许,这本来应是一场弥补的。但是,我慢慢被一种未知的魔力侵袭,总之我们谁也说不清是怎么回事。我开始妄想着占有那个孩子。
“我谁都不相信,那场家族的灾难让我再也不相信爱情婚姻的顽固:我母亲因外祖的施压而被迫离我们而去,我的嫂嫂与仇家勾结在一块,我的情人跳楼自尽。所以我是没有子嗣的。
“就在那时,我的那个养子居然莫名地越来越像那个毁了我父兄的人。当初,他明明还只是个婴孩,我那么多年的精心教育,居然会让他拥有,与我这个家族截然不同的,仇家的价值观念。
“如你所料,我开始惶恐起来。我那时可是想将他培养成我忠实的复制品,一个只属于我的孩子。我深信是已死的亡魂在作怪。于是我偷偷地独自拜访了一位巫师。他为我配置了特殊的药水,能够将我仇家对那孩子冥冥之中的影响,彻底地从他身上铲除。
“可就在我拿着药水回到我的庄园之时,他竟然失踪了。我找遍了庄园的每个角落,问遍了所有的仆从,就是不明他的行踪。那些天我整个人魂不守舍,一整天都在惊恐与不安中度过。最后他终于回来了。——但那已俨然不再是他,而是一个仇家模样的吸血鬼!他还知道我是去干什么了。
“他说服了几乎所有的仆人,他们都认为我被邪恶的力量蛊惑了。他们把那瓶药水弄翻,把我打晕后关在东塔楼里的那间密室中。那里连个窗户都没有。讽刺的是,它恰恰是我用来秘密拷问仇家走狗的地方。之后的每天晚上,他都会过来,夺走我的鲜血。我甚至不知道他是怎么发现有这间密室的,他还神不知鬼不觉地拿走了我的钥匙。”
“那之后你是怎么逃出来的?这部分你还从不曾讲过。”
施泰因啜了口茶:“可能要让你失望了。那段时间里,我还有机会偶尔看到那具躯壳里原先的主人。在他咬下去的有一刹那,他的眼神重新披上了以往的忧郁面纱。
“我了解那孩子,要不是亡父的幽灵‘纠缠’于他,他是不会做出如此绝情的事的。有时候,他甚至会放弃继续加害于我。虽然这样的时刻转瞬即逝,那时的我仍对他的本心抱有企盼。
“于是,在一个雨夜里,于昏睡中苏醒过来的我,看到虚掩的一丝门缝,是有多么的……我想都没想就摇晃着走了出去。当然一个仆人也没有。他也不知所踪。是时候离开这里了。我迈出无看守的大门,漫无目的地走着。没走多远,我就昏厥在泥泞的山路上。一个碰巧路过的牧师撞见了我。啊,命运呀!他肯定是看见了我脖子上的伤口,并断定这是吸血鬼所为。他带我去了当地的教堂。
“牧师托修女们一直照料我直到我苏醒。本堂神甫接待了我。我赎罪似的,将一切都告诉了他,并请求他们驱除附在我养子身上的怨灵,也让我同去,因为我要亲眼看着那厉鬼再一次被降服。他们竟然答应了。
“——哪知,他们实际上是去杀他。那时的教堂里秘密存放着杀死吸血鬼的利器,是天使留下的。而我却一无所知。于是,那天,”施泰因深吸一口气,“我眼睁睁地看见他倒下……
“我趁那两个神父不注意,一把夺过插在他心间的那把刀,把他们一一刺死。然后,我奔向垂死的颤抖着,把手伸向我的他。他像是要说什么,我俯下身去。可他却狠狠地咬了我一口。然后,他死了。他一动不动地躺在那,未阖上的双眸死死地盯着我,笑对着无助的、痛苦的我慢慢地转化为他的族类——他把他的灵核注入到我的体内。
“后来我才知道,他的灵窍属于罕见的缺陷型。以往被识破消灭的,就是这种吸血鬼。接下来的事,你都知道了吧。我被迫流亡于黑夜的深处,抑制不住杀人吸血的欲望。虽然我们这一批在当时的吸血鬼中被封为贵族中的贵族,但我仍生活于深深的痛苦中。——这才是他真正的目的呀……”
“你以前从来没对我说过这么多。”贝丽说着,将茶杯端到唇边。
“不过好在散灵进化得快。”施泰因换了个语气。
“是呢。简单的构造总是如此。”
“你在这住些时日吧,我们好久没见了。”
“我正想如此呢。”